第五部 自濑户内海而来

第一章

1902年,火奴鲁鲁中国城的重建工作即将进入尾声。在日本本岛南端的广岛县,仍有一座村子固守着古老的习俗,人人都明白它不可理喻,但也许恰恰是这个缘故,这个习俗常常促成良好的结果。

如果有哪位精壮男子找到了适合结婚的女子,他并不会直接与之交谈,也不请朋友替他传话。相反,他处心积虑,发挥奇思妙想,一个礼拜之内在那姑娘眼前出现个几十次。对方可能刚参拜完柳杉树下的神社,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男子就突然冒了出来。他并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就像刚见了鬼似的。要不就是姑娘刚从商店买鱼回来,就又跟这个心潮澎湃却极力自控的年轻人不期而遇了,而且对方还死死地盯着自己。

在这个奇特的游戏中,男方的规矩是不准说话,也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心事。而女方的规矩是,绝不能表现出看穿了对方的秘密,哪怕只有一次,一个眼神的飘忽也不行。他悄无声息地突然在她眼前现身,而她则佯装不知,径自走过。然而再明显不过的是,只要她够聪明,就必会以某种方式鼓励他追求自己,以便对方最终打发父母去找媒人,让后者正式约见女方父母。村里的女孩永远也说不清楚在这些严肃、焦虑的男孩子们中,到底哪个可能会发展成真心的求婚者,所以女孩们会采取某种神秘的、无人能懂的方式暗示自己已经准备停当,虽然她并没看见他,也从未与他交谈过。

这种两性之间的互相展示是世界上最奇特的行为之一。当然,在这个鸟类众多的国度,还有某些特殊的物种也会采用类似的求偶方式。在广岛县这个小山村里,这种方式十分有效。其中涉及的另一个步骤,年轻的酒川龟次郎发现自己正要进行。

1902年,龟次郎二十岁,筋肉结实,宽肩膀,O型腿,矮个子,黝黑的皮肤十分光滑,一头乌黑的头发。他双臂十分粗壮,老是悬在身体之外,好像胳膊上的肌肉太多,要挣开皮肤似的。这个身高五英尺一英寸的精壮男子突然感到自己周身洋溢着勃勃的欲望,他感到不知所措,因为他不知道应当将这种欲望发泄在何处。换言之,龟次郎恋爱了。

龟次郎坠入情网的那一天,酒川家刚刚开会决定让他乘船去夏威夷,因为那里的甘蔗种植园很需要劳动力。并不是因为要远走他乡,所以他才莫名烦恼。他知道自己那养育了八个儿女和一位老祖母的双亲已经弄不到足够的大米来喂饱全家人了。他也看出酒川家的餐桌上很少有鱼肉——其他的肉类更早就没有了——于是他做好了远走他乡的准备。

那是一个傍晚,他站在酒川家那一小片稻田里,抬头看着远方濑户内海上一座座闪着光芒的小岛。灵光一现,他突然明白自己会永远离开广岛县。彼时正是夕阳西下,与世界上最美丽的水域相映成趣。“我说过我只去五年,”他固执地自言自语,“可事情会起变化的。我可能再也看不见这座岛屿了。也许我再也没机会翻这片田地了。”一股强烈的悲痛涌上心头,在他的脑海中,地球上所有的土地都不会有另一块土地比广岛县海岸边的这些稻田更令他心潮澎湃。

再怎么生拉硬扯,龟次郎都算不上诗人。他大字不识一个,连图画书也不看。他在家里不怎么说话。在村里的少年中,人家都觉得他的拳头比嘴巴厉害。他一直对女孩子视而不见。虽然在大多数事情上,他都对父亲言听计从,但龟次郎固执地不考虑婚姻大事。但是现在,他站在渐渐消退的暮色中,生平第一次细细打量祖先留下来的这片土地——心潮涌动,激情澎湃,难舍难分。男人时常如此看待养育他们的土地。他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拦住那西坠的斜阳。他想要这样在精神上多拥抱一会儿这片小小的、寒酸的土地。他与它血脉相连。

“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想道,“看日头燃烧着沉入海底。简直觉得……”他没有把心里的想法变成文字,只是站在稻田中,泥水没到他的脚踝,任由渴望的思绪汹涌袭来。他的土地是多么壮观啊!

龟次郎正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往家走去。根据日本习俗,稻田都是连成一片的,而拥有这些稻田的农户则聚集成一个个小村庄。这样就不会为了盖房子而浪费耕地,但这样的体制使得农民们不得不走上相当远的路才能从田地回到家里。这天晚上,壮小伙酒川龟次郎正垂着两根肌肉虬结的胳膊走在回家的路上。要是他途中遇上原先欺侮过他的人——这在村里是家常便饭——他保管会当场把那人打得脱一层皮,因为龟次郎觉得手痒得很,只想打上一架才痛快。

走着走着,他却在村口看见了洋子姑娘,虽然他以前见过她好多次,可直到那个时刻——她的衣裙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头上缠着女人戴的白手帕——龟次郎才意识到她与那大地声气联通,是一体的。他感到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欲望,想把她从小路上拖开,直接拽到稻谷地里,在那儿大肆发泄一番。

然而他只是木呆呆地看着她走过来。龟次郎的眼睛跟着她,两只粗胳膊微微颤动。洋子走过他身边,心里知道这位龟次郎的身上已经打上了记号,要去夏威夷了。接下来的几天里,龟次郎不断地盯着她看。她也开始在各种奇怪的场合到处寻找他的身影,而龟次郎准会出现在那里。他粗壮结实,双眼圆睁,两条胳膊难堪地垂在两侧。洋子不用使眼色,就轻易传达出了村里那条亘古不变的信息:“如果你要这么做,那并无不可。”

于是,在一个柔和的春夜,稻田抽出嫩绿,洋溢着香甜的食物气息,酒川龟次郎偷偷换上了广岛地方传统的求爱服装。他套上最好的一条裤子,换上干净的稻草鞋和一件没有臭味的汗衫。这套服装最显眼的部分,是一块蒙面白布,缠在头上,遮住口鼻。这样打扮停当后,龟次郎偷偷溜出酒川家的大门,顺着一条僻静的小路来到洋子的家。等待几个小时,直到她的家人干完一天的活,吹熄了蜡烛,屏风上也不再出现绰绰的人影。龟次郎探明洋子已经睡下,她的父母很有可能也已经熟睡,便朝着早已探明的洋子闺房摸去。由于某种神秘的、只有本村人才能明白的方式,洋子已经预知了那天晚上龟次郎的到来。屏风的门没有锁,蒙着脸的龟次郎一下子就溜进了房。

借着昏暗的月光,洋子看见了龟次郎,然而她什么也没说。龟次郎没有摘掉蒙面布,根据习俗,这是最基本的要求。龟次郎爬上了洋子的床,用左手捂住了她的脸颊。然后他拉住她的右手,以某种特定的姿势捏住她的指头。自从有日本以来,这就意味着:“我想跟你睡觉。”她变换了他的手指位置,这个亘古不变的动作意味着:“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