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与崇高的吟游诗人(第3/4页)

“它们看起来像复活节彩蛋。”艾米丽说,“真的有人开这些车?”

布兰登先生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色调,他的热情就像一颗被刺破的气球般委顿在地:“诶?当然有!我觉得你在故意找麻烦,梅瑞迪丝小姐,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态度!”他转身走开。

艾米丽无意与他作对,她想把他叫回来,跟他道歉。不过为了自己的人生着想,她没办法这么做。把丁尼生换成雷鸟汽车,这件事为她带来的痛苦比她所认知到的更强烈。

她投入到这个不快的早晨,绝望地看着装潢工人忙上忙下,翻新整座大厅。淡粉色墙壁逐渐转成更明亮的色调;竖框格子窗被威尼斯风情的镀铬百叶窗取而代之;间接照明系统被拆除了,炽亮的荧光灯管从天花板高悬而下;拼花地板被合成瓷砖无情地覆盖上。快到中午时,从某方面来说,展览大厅看起来变得像一间过于宽敞的厕所。艾米丽嘲讽地想,这里只缺一排镀铬的室内便盆了。

她不知道住在箱子里的诗人们是否舒适,午餐过后,她便走上阁楼的储藏间去看他们。然而在满是灰尘的大阁楼里,她并没有看到装着诗人的箱子,她没有在那里找到任何一样原本不在那儿的物品——那都是堆积多年的过时遗迹。她心里的某块角落被怀疑拉扯了一下。她快步走下楼梯,到展厅里找布兰登先生。“诗人们到哪里去了?”正当他在调整队伍中一辆汽车的对齐时,艾米丽开口质问。

布兰登先生脸上浮现了明显的愧疚,就像他前方的镀铬保险杆上的斑斑锈迹一样明显。“梅瑞迪丝小姐,说真的,”他开口,“你不觉得你有一点点太不——”

“他们在哪儿?”她又问了一次。

“我们——我们把他们放在地下室。”布兰登先生的脸红得几乎像他刚刚用来对齐时瞄准的粉红色挡泥板。

“为什么?”

“梅瑞迪丝小姐,你对这件事的心态有误。你——”

“你为什么把他们放在地下室?”

“恐怕我们原先的计划稍微有些改变。”布兰登先生似乎突然对他脚下那片合成瓷砖的设计图案感兴趣了起来,“鉴于一般大众对于诗歌方面的事务很可能永远都不感兴趣,而且我们也考虑到另一点,就是现在的重新装修比原先预料的花费更多,所以——”

“你们要把诗人卖给捡破烂的!”艾米丽的脸刷白,愤恨的眼泪在她眼中盈满,流下脸颊,“我恨你们!”她大吼,“我恨你,我恨装修工人。你们就像乌鸦,如果你们找到金子,就只会捡起来,藏在你们的老巢里,然后把其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扔了,只为了帮自己节省空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拜托,梅瑞迪丝小姐,实际一点好吗……”当布兰登先生发现自己正在跟空气讲话时,他闭嘴了。艾米丽狂乱的脚步声与她古板的印花裙早已远去,消失在汽车队伍之外。

布兰登先生耸了耸肩。不过,耸肩归耸肩,他心里却无法不在意。他不断回想着多年以前,这个眼睛大而忧愁、笑容羞赧的瘦弱女孩来到电器用品展厅,向他应征工作的情景。他想,自己是多么精明地(如今,“精明”二字似乎也不足以正确地形容)命她担任助理馆长,那只是个没人要的挂名职位,因为薪水比大门看守人的还少,然后再把她骗去管理诗人大厅,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把时间花在更有趣的工作上。而他记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难以理解的改变攫住了她,她眼中的烦恼逐渐消褪,前进的步伐变快了,笑容也更加灿烂,尤其是在早晨的时候。

布兰登先生气恼地再度耸耸肩,却感觉肩膀如同铅块那般沉重。

诗人们被堆放在无人闻问的角落里,傍晚的阳光从地下室高处的窗户射进来,苍白地照耀着他们不动声色的脸庞。看到他们的时候,艾米丽哭了。

她花了些时间才找到阿尔弗雷德男爵,并将他拯救出来。她用一把二十世纪的废弃椅子撑起他,再找出另一把椅子坐下,好与他面对面。他用他的复制人眼睛凝视着她,神情几乎带着疑问。“塔克斯利大厅[52]。”她说。

“亲爱的伙伴们,让我留在这里一会儿,让我置身于尚未来临的清晨:

“留我在这里吧,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就吹响军号——”

当他朗诵完《洛克斯利大厅》,艾米丽说:“念《阿瑟王之死》。”而在《阿瑟王之死》结束之后,她又说:“《食莲人》。”当他在朗诵时,她的心思拆成了两半,一半沉浸在诗歌里,另一半则烦恼着诗人的困境。

直到念到了《莫德》,艾米丽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也才开始明白,自己无法再看见阿尔弗雷德男爵了。此时,她抬头往窗外一瞥,发现天色已经昏暗。她警觉地站起身来,直直地往楼梯走去,摸黑找到了照明开关,接着走上一楼,将阿尔弗雷德男爵和他的《莫德》留在原地。博物馆一片漆黑,只剩门厅还留着一盏夜灯。

在夜灯的微弱光晕前,艾米丽踌躇了一下。很明显,没有人看到她走进地下室。而布兰登先生以为她已经回家,也就把博物馆交给了夜间值班人员,自己下班了。不过,夜间警卫在哪里?如果她想离开博物馆,就得先找到警卫,请他帮她开门。然而,她想要离开吗?

艾米丽思索着这个问题。她想到被他们可耻地堆放在地下室的诗人们,想到那些篡夺了原本属于诗人位置的闪亮汽车。在这个关键时刻,她想到大门旁边设置的一个小型展览,随即眼睛一亮。

那是一场古代消防员的展览,展示一个世纪前所使用的灭火设备,有化学灭火器、小型的钩子和救火梯、盘卷成圈的消防软管,还有一把斧头……就是这把斧头磨亮的刀锋上跳跃的光芒,吸引了艾米丽的注意力。

在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将要做什么的状态下,艾米丽走进了展览厅。她拾起斧头,掂了掂重量,发现这把斧头拿起来很省力。沉淀在她思绪中的那片迷雾消散了。她提着斧头,走进曾经通往诗人大厅的那条廊道。在黑暗中,她找到并打开了照明开关,刚安装好的荧光灯管像爆炸似的亮起来,严酷的光辉从上方往下照耀着二十世纪人类的艺术成就。

展场里汽车的保险杆一辆挨着一辆,围成巨大的圆圈,仿佛一场静止的赛车。停在艾米丽面前的,是一辆灰色镀铬的模型——比起它身旁过于鲜艳的同伴们,这辆车的样式较为老旧,但对于新手而言已经够好了。艾米丽抱着某种决心似的走近它,举起斧头,对准了挡风玻璃。然而她随即被一种谬误感所击中,她又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