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岗岩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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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汀抵达雕像前臂往上隆起的部分时,他停下来歇口气。攀爬本身并不会让他喘不过气来,但眼看着下巴的部位还远在好几英里外,所以他想尽可能省点力气,好留给最后在脸部登顶。

他回头,往来时路看,沿着逐渐变细的前臂斜坡往下望去,可以直直地看到一英里宽的一大片手掌;再往下,则可见到女巨人的花岗岩手指像刻出来的岬角般伸进水中。他看到他租来的船用发动机在女巨人食指和拇指间的蓝色海湾里上下浮动着,在海湾之外则是一大片闪烁着微微光芒的南海。

他动了动肩膀,把背包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然后检查了系在腰带上的登山装备——钢锥喷射枪放在自动上锁的枪套里,多出来的那把剪刀放在钢锥筒内,密闭的小袋子里则放着氧气锭,还有他的登山水壶。检查完毕之后,他感到十分满意,拿出水壶节省地喝了一口,接着改放入冷藏袋,然后点了根烟,把烟吐向清晨的天空中。

天空是深邃无云的蓝,角宿一[55]在这片蓝里明亮地闪烁,朝着处女峰散发出温暖的光辉。

她仰躺着,双眼是蓝色的湖泊,永恒地凝视着天空。她的前臂是个利于观察的位置,从这里望出去,马汀可以看到她胸部的山峰,视野极佳。他看着它们沉思。双峰高高耸立,从胸口那片高原继续往上拔起约八千英尺的高度,但因为胸部的那片高原已经高于海平面一万英尺,所以双峰真正的高度总共有一万八千英尺。然而马汀并不气馁,他的目标不是山。

不一会儿,他把目光从峰顶的积雪移开,重新回到跋涉的路途上。花岗岩的山脊时而往上隆起,时而向下倾斜,并逐渐扩展至丰满的上臂。现在,从他这个方向看往处女峰的头部,视野更是好到不行,虽然他不够高,看不到她的侧脸。她的脸颊是一万一千英尺的峭壁,从这个距离望去,令人叹为观止。而她的头发实际上是什么呢——是一片广大的森林,恣意地朝着低处扩散,并且绕着她巨大的肩膀往外延伸,几乎要蔓延到海边。森林现在还是绿意盎然,到了秋天,就会转成一片深褐,接着再转成金色,冬天时就会变成黑色了。

几个世纪以来的雨水和风蚀并没有磨损上臂优雅的轮廓,走在上面就像走在一条高耸的海滨人行道一般,马汀感到十分愉快。然而,他还没走到肩膀的山坡,时间便已接近中午,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处女峰的巨大和广阔。

到达肩膀的山坡时,山势已经不那么好走了,他不得不放得慢一些,在浅一点的小峡谷里找路走,避开石缝和缺口。有些地方的花岗岩被各式各样的火成岩取而代之,但大体来说,处女峰的颜色是一样的——一种带灰的白色,并且透着粉红,令人惊奇地联想到某种人类肤色。

马汀发现自己在想她的雕刻师,而这是第一千次他思索他们雕刻她的理由。在很多方面,这个问题跟地球的许多神秘现象——如埃及金字塔、印加古城,还有巴勒贝克的太阳之城很类似。一来,这些建筑物的存在皆无从解释,而且很可能将永远成谜,因为曾一度居住在角宿九的古代种族不是几世纪前便已灭绝,就是已经移居到其他星球;二来,他们身后也没有留下书面记录。

然而,从根本上说,这两种神秘现象并不相同。当你想到金字塔、印加古城及太阳之城时,你不会纳闷为什么要建造它们——你只会纳闷它们是怎么被建造出来的。而处女峰的情况则相反。她以一种自然现象的形态出现——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理变化——然而实际上那全是雕刻家做的,而且为了增加最终的特色,他们花费的劳力无疑相当艰巨。他们安装了自动的地下抽水系统,几个世纪以来,那部抽水马达都在从海里汲水,注入她的人工湖眼睛里。

答案很可能就在其中,马汀想。很有可能,他们唯一的动机就来自于改善自然的欲望。一定不像那五百位地球的人类学家(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看过她)在那五百本科技书籍里所假设的,有任何关于神、社会或心理的动机。很可能,答案简单得就像……

与肩膀斜坡的中央及北边地区相较,南边地带磨蚀得没那么严重,马汀朝着南边走,越来越近。从他这个方向望去,处女峰的左侧一览无遗,他着迷地看着,看那紫色阴影笼罩的壮丽悬崖延伸到地平线去。从肩膀斜坡往下延伸约五英里处,阴影渐渐缩小,形成了她的腰部;再往上三英里,阴影则突然变大,形成了她的左臀;然后,就在褪成远方的紫色之前,那阴影融入了大腿的巨大弧线之中。

肩膀的坡度并不特别陡峭,不过爬上峰顶之后,马汀觉得胸口很紧,嘴唇很干。他决定休息一会儿,便卸掉装备,靠着背包坐下。他把水壶举到唇边,喝了冰凉的一大口,接着点燃了另一根烟。

从这个新高点望向处女峰的头部,视野更好,马汀入迷地看着。当然,他仍然看不见她脸上的台地——除了她那高耸的花岗岩鼻子之外——但她脸颊和下巴的细节已经清楚地突显出来了。她的颧骨是一座圆形的山脊,几乎难以察觉地与她脸颊的边缘融合在一起。而她骄傲的下巴本身就是一座悬崖,陡峭地往下坠落——对她优雅的颈项来说太陡峭了,马汀想着。

然而,除了她的雕刻者对细节一丝不苟的专注之外,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处女峰远远未臻创作者想要的完美程度,因为你一次只能看到一部分:她的脸颊、头发、胸部,以及她遥远的大腿轮廓。不过,假如你从正确的高度去看,效果会完全不一样。即使从十英里高的地方看,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美;而如果从七万五千英尺的高度往下看,她的美将无可否认。倘若你要抵达雕刻师希望她被看见的地方,就得再往高一点的地方去,找到确切的水平面。

据马汀所知,自己是唯一攀登至这个高度,目睹了处女峰真实模样的地球人;看着她独特的面貌浮现,那感觉真实到令人无法忘怀。他从未遇到过比她更真实的存在。

很有可能,他之所以会是唯一的一个,和她给他的一些影响有关,再加上他那时只有二十岁——二十岁,他不可思议地想着。现在他已经三十二岁了,然而那些流逝的年月,如今不过是一面薄薄的帘幕,一面他已挥别过千百次的帘幕。

他再次向它挥别。

在母亲的第三次婚姻之后,马汀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航天员。他离开了大学,在宇宙飞船尤里西斯号上得到了服务员的职位。尤里西斯号的目的地是角宿九,航行目的则是要探测潜在的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