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土

(透过某种至今无法取得也无法随意泄漏的方式,我得知了以下的故事。就我所知,这是地球上第一部从火星来的科幻小说。除此之外,虽然故事具备了自己的论点,某些事情仍能从中推断,例如:一、火星人跟我们非常相似;二、他们的文明也跟我们的很像;三、当地球上所有科幻小说家一直不断地把火星拿来反映人类社会的弱点,火星上的科幻小说家也一直不断地拿地球来反映火星社会的弱点;四、无论在火星上还是地球上,这种反映都太过度了,而火星的某些科幻小说家已经开始讽刺、嘲弄该现象;五、这个故事本身即属于此类。)

这艘宇宙飞船在深不可测的广漠中降落,像一只没有翅膀的深色鸟儿,降落在地球的蓝色表土上。

夫林普舰长打开了舱门。他走出去,步入闪烁的阳光里,深吸了一口气,让清新甜美的空气充塞满胸腔。四周的蓝色泥土往外延伸至朦胧的地平线。在远方,这座死城上面的破败建筑如同彩色玻璃,隆起的外壳折射出一片彩虹。厚厚的云朵高悬在他头顶之上,仿佛为游乐场般的蓝色天空做出标记。

他的眼睛泛着泪光。这就是地球,他心想,终于抵达了!

三名士兵从船舱走出来,站在他身旁。在这支闻名历史的太空舰队里,他们是仅剩的三名船员。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陆地,眼里同样泛着泪光。

“蓝色的。”柏普做了个深呼吸。

“蓝色的。”法戴尔喃喃自语。

“更蓝。”品普在喘气。

“这个嘛,当然是蓝色的。”舰长温和地说,“我们的天文学家不是一直坚持吗?他们说地球之所以是蓝色的,并不全是因为大气层的光吸收特性。所以咯,这里的土当然得是蓝色的!”

他跪下来,用手掌捧起这神奇的物质,沙土从他指缝间流落,像蓝色的雾。“这就是地球的蓝土啊。”他虔诚地低语。

他直起身来,脱掉帽子,站在闪烁的阳光下,任凭地球上清爽的风吹拂他的发丝。远方的城市如同玻璃风铃般叮当作响,一阵风吹拂过蓝土,把声音传送到他耳畔,他想到火星温暖的夏天,那些悠长的红色时光,炎热的傍晚,在奶奶家的前廊啜饮柠檬汁的日子。

很快,他感觉到有人在他颈后呼吸,便恼怒地转身:“柏普,你在做什么?”

柏普清了清喉咙:“不好意思,长官,”他说,“你不觉得现在这个情况需要——我的意思是说,这趟旅程真的很漫长,品普、法戴尔和我,我们都有点——我要说的是,有点紧绷,所以我们觉得——”

看到舰长眼中流露出的轻蔑,柏普畏缩了一下。“行啊,”舰长冷酷地说,“把放酒的那个箱子打开。不过只能开一箱,明白吗?然后,如果让我发现有任何一个空瓶子玷污了这块处女地,我就把你们每个人都关禁闭!”

柏普飞快地朝宇宙飞船跑去,想起舰长的告诫,又停下脚步:“可是我们留着酒要干吗?如果不喝掉,只会让宇宙飞船消耗更多燃料而已,我们的燃料已经不够了。”

舰长沉思片刻。这不是什么特别深奥的问题,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那就把酒埋了吧。”他说。

正当其他船员把啤酒咕嘟嘟地一饮而尽时,舰长却微侧着身,站在另外一边,凝视着远方的死城。他想象自己回到火星时跟妻子叙述这趟旅程的模样,看见自己站在餐桌旁,描述色泽柔和的高楼、闪闪发亮的尖顶,还有那些悲哀的、破败的建筑物。

他不只看见自己,也看见了他的妻子。她坐在餐桌对面,边吃边听他说话,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唉,现在的她,比他刚离开的时候还要胖了。他纳闷了上千次,为什么妻子们总会变得那么胖,胖到她们的丈夫有时必须用手推车推着她们走?为什么她们不能偶尔站起来动一动,不要老想着如何让自己更省力?为什么她们总要不断地吃、吃、吃?

想到回去时得付的杂货账单,舰长的脸色变得苍白,直接联想到其他同样令人烦恼的事情,像国家销售税、抓狂税、树木税、煤气税、青草税、空气税、第一次世界大战税、第二次世界大战税,还有第三次和第四次世界大战税等等。

他叹了口气,想到要为父亲、祖父、曾祖父和高祖父打过的仗付出代价,就足够让人借酒浇愁了!他羡慕地看了柏普、品普和法戴尔一眼,他们不用为税的事情烦恼,他们不用为任何事烦恼。此刻他们正围着空酒瓶跳舞,就像三个野蛮人,还为地球的蓝土编了一首下流的歌。

夫林普舰长听着歌词,听得耳朵烧烫起来。“够了,你们,真是够了!”他脱口而出,“把你们的酒瓶埋一埋,酒箱烧掉,然后去睡吧。明天会是辛苦的一天。”

柏普、品普和法戴尔顺从地在蓝色的土壤上挖了四排小洞,把空瓶子一个接一个地埋好。烧掉酒箱之后,他们向舰长道晚安,回到宇宙飞船上。

舰长还在外头徘徊。月亮升起了,多美的月亮!月色魔幻,把夜里的平原照耀得像是一大片广阔的午夜蓝桌布,而整座城市仿佛一座银色的烛台。再一次,他看得入了迷。

那些遥远而空无一人的城市,那些被遗弃的安静街道,它们的秘密匍匐着穿过平原,轻触着他的神经。他心想,这里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而当宇宙飞船还在轨道上行进时,他曾目睹其他倾颓的城市,那里的人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难过,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片旷野,还有这夜晚毫无空隙的死寂所带来的强烈不适感。他蹑手蹑脚地走回船舱,将身后的舱门关起。回到自己的专属卧舱后,他在黑暗中躺了很久,遥想着地球上的人们,想着神圣的文明如何来了又去,最终什么也不剩,徒留少许晶莹回忆。最终,他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走到户外,发现宇宙飞船前方长出了二十四棵啤酒树。

夫林普舰长的脑袋自动跳入了生物分类法。他以前从没见过啤酒树,事实上连听也没听过;但看看这些树枝上挂着一瓶瓶琥珀色液体,就像果实般可供摘取的大型木本植物,除了啤酒树,你还能想到什么更合适的名字?

这些果实有的看来已经熟透,有的则仍带点青涩。而除了眼前这些树以外,从树林边缘正在隆起的那排小土丘来判断,有更多的啤酒树苗正在发芽。

舰长看傻了。怎么会有任何一种泥土——即使是地球的土——能让啤酒空瓶一夜之间长成大树?他脑中突然隐约闪过了什么——关于地球人后来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