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女孩

山丘上的那个女孩让马克想到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7]。也许是因为她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头发在风中飞舞,泛着蒲公英的色泽;也许是因为她那件样式过时的白色洋装,裙摆在她细长的双腿边飞旋。无论如何,他很确定,当时,她是以某种方式从过去来到现在的;但是后来证明她并非来自过去,而是未来。

他在她身后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因为走上坡路而气喘吁吁。她还没看到他,他思索着该如何让她发现他在这里,又不至于受到惊吓。他还拿不定主意,便掏出烟斗,填满烟草,点火,接着把手掌圈成杯状护着烟斗,朝里吹气,直到烟草终于燃起。当他再度望向她时,她已经转过身来,好奇地凝视着他。

他慢慢地走向她,敏锐地感觉到天空有多近,享受着扑面而来的风。他对自己说,应该要更经常爬山的。他刚上山时脚步沉重,而现在树林被他远远地抛在底下,回过头,可以看到秋天的第一抹淡红在微微燃烧。再越过树林往下看,是一个小湖泊,湖畔连着小屋和码头。

他的妻子临时被找去当陪审团团员,他只得独自消磨原本从暑假省下来的两个星期假期,寂寞度日。白天他在码头独自钓鱼,到了微寒的夜晚,就在用椽建筑的客厅的大火炉前读书来打发时间。如此一成不变地生活了两天以后,他漫无目的地往树林里走去,最后终于来到了这座山丘,他爬上来,见到了女孩。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走向她时就看到了——蓝得就像后面那片框住了她那纤细身形的天空。她有椭圆形的脸蛋,看起来年轻、柔软而甜美。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强烈得让他不得不抗拒那股冲动,免得自己伸出手去触摸她被风亲吻的脸颊。即使他的手还好好地放在身体两侧,他仍感觉到指尖的震颤。

“怎么搞的,我已经四十四岁了,”他困惑地想,“而她几乎不超过二十岁。老天,我怎么了?”

“你喜欢这风景吗?”他大声问。

“噢,喜欢。”她转身说,一边热情地把手弯成半圆形,“不觉得风景超棒吗?”

他随她的视线望去。“对。”他说,“很棒。”在他们底下又是一片树林,带着九月的温暖色调往低地延伸,环抱数英里[8]之外的一座小村庄,最后停在郊区前缘的第一座村落前方。远远望去,薄雾使海湾市的锯齿状轮廓显得很柔和,使它看来像是不规则延伸的中世纪城堡,如梦境一般似真似幻。“你也从城里来?”他问。

“从某方面来说,我是,”她说着,对他露出微笑,“我是从距今两百四十年的海湾市来的。”

她的微笑透露出她并不真的期待他会相信她,但也暗示了他如果能假装相信,事情会比较好。他回给她一个微笑。“那就是公元 2201年咯,对吧?”他说,“在我的想象里,到了那时,这个地方已经变得很大了。 ”

“哦,是这样没错,”她说,“现在这个地方是都会区的一部分,而且会往那儿一直延伸。”她伸手指向他们脚下那片树林的边缘,“第两千零四十街会直直地穿过这片枫树林。看到那边的那片洋槐树了吗?”

“嗯,”他说,“看到了。”

“新的购物中心在那里。超市大到要花上半天才能走完,从阿司匹林到飞行汽车,几乎什么东西都买得到。然后,在超市旁边,就是现在山毛榉树丛的所在,是一家很大的服饰店,里面满满的都是设计师领导品牌的最新时尚款。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是今天早上才在那家店里买的,漂亮吧?”

如果那能叫漂亮,也是因为穿在她身上。不过,他还是礼貌地看了看她的衣服。他并不熟悉衣服的布料,那布料看起来好像混合了棉花糖、海浪泡沫和雪。

他觉得,要么是魔法纤维制造公司发明化合物的能力无边无际,要么明显是年轻女孩们夸大故事的能力无边无际。“我想你是搭时光机来的。”他说。

“对,我爸发明的时光机。”

他凑近看她,他从没看过这么坦率的表情:“你常来这里吗?”

“嗯,常来。这里是我最爱的时空坐标,有时候我会在这里站上好几个小时,一看再看。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一只鹿。而今天,我看见你。”

“不过,哪来的昨天?”马克问,“如果你老是回到同一个时间点的话。”

“哦,我了解你的意思。”她说,“理由是,时光机也像其他东西一样,会被时间的流逝所影响。如果你想要待在完全一样的时空坐标,每隔二十四个小时就要把时间拨回去。我从来没这样做过,因为我更喜欢每次都回到不同的日子。”

“你父亲从不跟你同行吗?”

一列排成V字形的雁懒洋洋地飞过他们头顶,她看了好一阵子才又开口。

“我父亲病了。”她终于说,“如果可以,他也很想来。不过我把我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他了。”她迅速地加上一句:“这就和他真的来到这里几乎一样。你不这么认为吗?”

她看着他,带着一种热切之情,这触动了他的心。

“我确定是的,”他说,“能拥有一架时光机,一定很棒。”

她严肃地点头:“对于喜欢舒适草地的人们来说,这是个福音。在二十三世纪,已经没剩下多少草地了。”

他笑了:“在二十世纪就已经没剩多少了吧。我猜你会说这架时光机是收藏等级的,那我得更常来看看它。”

“你住在这儿附近?”她问。

“我住在山下大约三英里远的一栋湖畔小屋。我原本是来度假的,但这不算是真正的假期。我太太被召去担任陪审团团员,没办法陪我一道来,假期又不能延后,所以我只好勉强来当一下梭罗了。我叫马克·兰道夫。”

“我叫茱莉,”她说,“茱莉·丹佛斯。”

这名字很适合她,就像白洋装那般适合她;还有蔚蓝的天空、山丘,以及九月的风,都很适合她。她很可能就住在树林里的小村庄,不过这并不重要。如果她想假装自己来自未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唯一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心中的那种感觉,还有他每次凝视她柔和的脸庞时袭向他的柔情。“茱莉,你从事哪一行?”他问,“或者,你还在念书?”

“还在念,念跟秘书相关的科系。”她说着,往前半步,握着自己的手,做了个漂亮的旋转。“我应该会喜欢当秘书吧,”她继续说,“在重要的大公司工作,记下重要的大人物说的话,一定很棒。兰道夫先生,你想要我当你的秘书吗?”

“我很乐意。”他说,“我太太曾是我的秘书,在大战爆发前。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为什么要说这个?他搞不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