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女孩(第4/5页)

他把碗盘洗了,煮了咖啡。早上他在码头钓鱼,好让心思保持在空白状态。等到晚一点,他再去面对现实。现在他只要知道她爱他,只要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再跟她见面,就够了。他很确定,就算是一架坏掉的时光机,要把她从小村庄载到山丘上,应该也不成问题。

他早早就到了,坐在花岗岩长椅上,等她从树林里出现,走上山坡。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铁锤声一样怦怦作响,他知道自己的手正在发抖。“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一只鹿。而今天,我看见你。”他等了又等,但她没来。第二天也没有。当夜晚的影子开始拉长,空气变得冰冷,他下了山,走进枫树林里。他找到了一条小路,循着它走进森林,然后穿越了森林,走进村庄。他停在小邮局前方,检查有没有给他的信。干瘦的邮局人员告诉他没有信之后,他仍然徘徊不去。“有——有没有姓丹佛斯的人家,住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那个邮局人员摇了摇头:“从没听过这名字。”

“最近镇上举行葬礼了吗?”

“将近一年没有了。”

在那之后,虽然他每天下午都到山上去,直到假期结束为止,但他心知肚明,她不会回来了。她不见了,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一样。到了晚上,他常在小村庄里徘徊,不顾一切地希望是邮局人员搞错了;但他没有见到茱莉的踪迹,他向路人描述茱莉的外貌,也只得到否定的回答。

十月初,他回到了城市。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面对安妮,表现得仿佛他们之间未曾有过任何改变。但她似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虽然她什么都没问,但随着几个星期过去,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而她眼里那分令他迷惑的恐惧则变得越来越明显。

他开始在星期日的下午开车去乡下,去那座山的山顶。枫树林已然转成金黄色,天空甚至比一个月前更加蔚蓝。他在花岗岩长椅上坐着,凝视着当初茱莉身影消失的地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一只鹿。而今天,我看见你。”

然后,在十一月中的某个雨夜,他发现了一只行李箱。那是安妮的,他之所以会发现,完全是出于意外。她去镇上玩宾果游戏,留他独自待在家中。在两小时内看了四个令人麻木、厌倦的电视节目之后,他记起家里收着去年冬天的拼图游戏。

他渴望抓住某样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让自己不再去想茱莉,所以他爬上阁楼去找拼图。当他在好几个堆起来的箱子里东翻西找时,行李箱从旁边的架子上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的那一刻,箱子应声打开。

他弯腰去捡。这个行李箱是他们婚后租了小公寓时她带来的,他记得她总是锁着它,也记得她笑着跟他说,行李箱里锁着一个妻子得藏好的秘密。多年下来,锁头已经生锈,这一摔,就把锁摔坏了。

他想把箱盖合上,然而,当他看到箱盖边缘露出一件白色洋装的滚边时,他定住了。这布料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不久以前他才看过类似的—— 一种像棉花糖又像海浪泡沫和雪花的布料,浮现在他心头。

他把箱子的盖子打开,拿起了那件洋装,手指微微发抖。他摊开它,把它挂在房间里,洋装看起来就像温柔的雪。他看了很久,喉咙紧绷。接着,他又轻柔地把衣服折好,放回行李箱,合起箱盖,把行李箱放回原处。“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一只鹿。而今天,我看见你。”

雨滴轻敲着屋顶。他的喉咙太紧绷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哭出来。他缓慢地步下阁楼,沿着螺旋梯走进客厅。壁炉上的时钟指着十点十四分。再过几分钟,她就会在转角从宾果巴士上下车,然后会沿街步行回家。安妮会……茱莉会……茱莉、安妮?

那是她的全名吗?很可能是。一般人取化名的时候,常会保留部分原名;况且她已经彻底换了一个姓氏,可能会觉得名字随便取也无所谓。除了改名之外,她一定还做了其他事,好躲开时光警察的追捕。难怪她从来都不拍照。而很久以前,当她怯生生地走进他办公室应征工作的那天,她一定吓坏了吧。形单影只地活在一个陌生的年代,既不知道父亲的时间理论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原本在四十几岁时曾爱上她的那个男人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是否同样会对她产生爱意。但她回来了,就像她承诺过的那样。

二十多年了,他不可思议地想,她一定都心知肚明,有那么一天,他将走上一座九月的山丘,看见她站在那里,一个年轻可爱的她就在阳光下,然后他会完完全全地再度爱上她。她一定知道的,因为那一刻是他未来的一部分,也是她过去的一部分。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告诉他?

突然之间,他懂了。

他觉得难以呼吸。他走向前廊,披上了雨衣,步入雨中。他在雨中走着,雨水猛烈地打在脸上,一滴滴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有些是雨,有些是泪。像安妮——或说像茱莉——那么美,美得好像永远不会变老的人,怎么可能怕老?她难道不知道,在他眼里,她不可能会老——自从他在办公桌前抬起头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她了。对他而言,从那天起,她从来都没有改变。她难道不明白,正因如此,在他眼里,山丘上的女孩才那么像个陌生人?

他到了街上,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当宾果巴士停在转角,穿着白色风衣的女孩从巴士走下来时,他也几乎刚好抵达。他喉咙紧绷得有如刀割,完全无法呼吸。如今她蒲公英般的发色变深了,迷人的小女孩模样已然消失,但那种柔和的美仍停驻在她温柔的脸上,而在十一月的街灯苍白的光芒下,她修长的双腿展现出的那分优雅和对称之美,是他在九月的金黄色阳光下不曾见到的。

她迎向他时,他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恐惧—— 一种因为他知道了理由而更加无法忍受的深刻的恐惧。她的身影在他的泪眼前方变得朦胧,他几乎盲着走向她。当他走到她面前时,他的视线清晰了,他伸手轻触她被雨淋湿的脸颊,仿佛穿越了岁月。她知道,一切都没事了。她眼中的恐惧随即远离,永远远离,而他们就这样在雨中手牵着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7] 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1892 1950),美国抒情诗人、剧作家,也是第一位获得“普利策诗歌奖”的女性。除了文学成就外,她广为人知的事迹也包括放荡不羁的波西米亚式生活,以及双性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