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德利·斯东的完美陨落(第3/4页)

“‘他们夸张罢了。’

“‘我猜他们并没有夸张。’他说。

“我的眼光越过他,找到了蕾娜。她还坐在椅子里,虽然很害怕却不至于尖叫或者逃跑,否则很可能会导致我们这一幕大戏意外收场。

“‘镇定一点!’我说,‘镇定!你先坐好,约翰。我只求你给我一分钟,然后再开枪。’

“‘别开枪!’蕾娜低声说。

“‘镇定一点!’我这句话既是对蕾娜说的,也是对我自己和约翰·欧提斯说的。

“我注视着窗外,突然感受到夜风的吹拂。我想起酒窖里的美酒,我想起茫茫大海、绵绵沙滩和午夜的小海湾。我想起夜空中的明月如同一块圆形的薄荷脑,使炎夏的天空变得凉快;天上的浮云好像燃烧的盐,与稀疏的星星一起,被月亮卷进时间之轮,凝重地向着曙光转去。我想到自己才三十岁,蕾娜才三十岁,还有整个美好人生在前方。我想到生命的盛宴还有无数脍炙悬在高处,等待着我去大快朵颐!我从未征服过一座山峰,我从来没在大海中航行过,我从没竞选过市长,我从来没试过潜水采珍珠,我从没拥有过一台天文望远镜,我从未上台演过戏,没造过房子,没把我向往已久的经典名著全部读一遍……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啊!

“在这白马过隙般的六十秒内,我竟然最后才想到我的职业生涯。我写过的书、我正在写的书、我打算写的书;书评、销量、我存在银行的巨款……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生平第一次挣脱了这些东西的羁绊。在那一瞬间,我变成了一个评论家。我将天平清空,然后在一端放上我还没有搭乘的所有轮渡、我还没有种过的花朵、我还没养大的儿女、我还没游历的湖光山色,再加上蕾娜,我的丰收女神!我让约翰·欧提斯·坎多尔立在天平正中,保持两边的平衡——他手上还拿着枪。在另一端的空碟子上我放了几本书,然后我又稍作改动,加上了我的笔、我的墨水、我的空白稿纸。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甜蜜的夜风轻抚桌面,轻轻撩动着蕾娜颈上的一缕秀发。天哪,这是多么轻柔的触碰啊!多么轻柔……

“枪口正对着我。我看过月球环形山的照片,也看过太空中的那个名叫大煤袋星云的洞穴。可是,记住了,它们都没有房间里正指着我的这个枪口大。

“‘约翰!’我终于说道,‘你真的就那么恨我?仅仅是因为我比你幸运?’

“‘没错!该死的!’他吼道。

“他竟然这么妒忌我,我觉得实在是滑稽。我其实并不比他高明多少,我们的差别,说到底只是手腕抖动不一样,于是写出来的字也不一样。

“‘约翰,’我很平静地对他说,‘如果你想让我死,那我就死吧。可你真正想要的其实是我从此不再写作,对吧?’

“‘没错!我最想要的就是这个!’他高声喊道,‘受死吧!’然后瞄准了我的心脏。

“‘好吧,’我说,‘那我再也不写了。’

“‘什么?’

“‘我们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从来没有骗过对方,是吧?那么请你相信我的承诺,从今晚开始,我正式封笔!’

“‘天哪!’他大声笑了,笑里全是轻蔑和怀疑。

“‘看,’我一边说一边朝他身边的桌子点点头,‘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写两本书,唯一的手稿就是那两沓稿纸了。我现在就当你的面烧了其中一本,另一本就交给你处置,哪怕扔进大海也行。你也可以搜我们的房子,发现什么东西只要和文学创作沾点边儿你就拿走吧,顺便把我已出版的书也烧掉。来吧!’说完我就站起来。他本来可以开枪打我的,可是我的话把他吸引住了。我把其中一沓手稿扔进壁炉,然后划着一根火柴。

“‘不要!’蕾娜喊道。我转身对她说,‘我自有分寸。’然后她就开始哭。约翰·欧提斯·坎多尔只是盯着我,似乎被下了魔咒一般。我又给他拿来第二本手稿,说,‘给你。’我把这沓手稿塞到他的右脚鞋底下,这样一来他的右脚就成了一个镇纸。接着我就回到座位上坐好。温暖的夜晚,风继续吹。蕾娜坐在桌子对面,一身白衣,如苹果花般美丽。

“我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写东西了。’

“最后,约翰·欧提斯终于说了一句,‘你怎么能做得到呢?’

“‘为了皆大欢喜啊。’我回答说,‘我这么做,你我就能重归于好,所以你会开心。蕾娜开心是因为我又能重新做她丈夫,而不再是替经纪人卖命表演的一头海豹。我自己也开心,因为我宁愿做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死掉的作家。濒死的人为了活下去,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约翰,你这就拿走我最后一部小说的手稿吧。以后要好自为之啊。’

“他、蕾娜和我当时就默默地坐在这里,就像我们三个人今晚这样子。那一刻的空气里有一股柠檬、青柠、山茶花混杂的香气。怒涛的咆哮从山下的石头岸滩传来,天啊,这涛声被月色映衬得多么动听啊!终于,约翰·欧提斯拿起手稿,向门外走去。他把手稿捧在手上,就像捧着我的尸体似的。他在门口停下来,说道,‘我相信你。’说完就夺门而出,外面传来他汽车远去的声音。我把蕾娜哄睡着,然后独自出门去岸边走走。平常我极少在黑夜里去海滩散步,可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路上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手臂和双腿,哭得像个小孩。我踏入浪涛中,感受冰冷的海水在我身上激起千百万个小泡沫。”

达德利·斯东停了一下。在这个房间里,时间不再前行,仿佛被困在了那一年。我呆坐着,被这个故事的魔力震慑住了。

“那他有没有销毁你的最后一部小说?”我问道。

达德利·斯东点了点头。“一个星期后,有一张稿纸漂上岸边,他肯定是站在悬崖边把上千页稿纸向下撒。在我的心中,我看见这群白色的海鸥俯冲到海面上,随着浪潮渐渐漂远,终于湮没在凌晨四点的漆黑之中。蕾娜沿着沙滩跑过来,手里拿着那一页稿纸,大声叫着‘看!快看!’等我看清楚她递给我的是手稿,我马上将那张稿纸扔回海里。”

“你别告诉我你真的要信守承诺啊!”

达德利·斯东冷静地看着我。“换了你会怎么做呢?我们换个角度想想,约翰·欧提斯其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他没杀我,也没开枪射我,他相信我说的话,让我活下去,让我继续吃喝、继续呼吸。而且他突然拓宽了我的世界!那天晚上,我站在没过大腿的海水里,感激得号啕大哭。我真的很感激,你理解这两个字的真义吗?本来他有能力把我彻底毁灭,可他却让我活下去,为此我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