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德利·斯东的完美陨落(第4/4页)

斯东太太站起来,晚餐正式结束了。她开始收拾碗碟,我们点起雪茄。达德利·斯东带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那是一张可以合盖的书桌,正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小包裹、纸张、墨水瓶、打字机、文件、账本和目录索引。

“其实,很多东西早就在我心中翻滚沸腾,约翰·欧提斯只是用汤匙拨开表面的泡沫,让我看见里面的东西,于是我豁然开朗了。”达德利·斯东说,“对于我来说,写作一直是一件琐碎繁重的事情。我紧张地在纸上舞弄文字,害得自己心神压抑、又累又闷。然后看着那些贪婪的评论家对我进行分析解剖,把我像香肠一样切片,在午夜的早餐上仔细咀嚼。最差劲儿的职业莫过于此。我本来就打算撂挑子,就差扣扳机了。那么巧约翰·欧提斯出现,于是——砰!我就成了今天的我。”

他从书桌里翻出许多传单和海报。“以前我用笔来描绘生活,现在我想细细品味生活。我不再讲故事,我要亲身经历各种故事。我竞选教育委员会的职位,当选了。我竞选市议员,当选了。我竞选市长,也当选了。还有司法官、镇图书馆员、排污负责人……我做过很多事情,握过许多双手,见证过许多人的生活经历。我们尝试过各种生活方式,用我们的五官六识去体验生命。我们爬山、画画——有些还挂在墙上呢!我们周游世界三次!我还亲手给自己的儿子接生——当然了,那倒不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现在已经成家立业,在纽约生活。我们已经活过了,而且不止一次。”斯东停下来笑了笑,“来,去院子里走走。我们架设了一台天文望远镜,你想看看土星的大环吗?”

我们站在院子里,晚风从海面吹来。就在我们用天文望远镜观星的时候,斯东太太走下酒窖取来一瓶名贵的西班牙酒。

第二天,我们离开海边,颠簸着穿过坑坑洼洼的原野,就像飓风中的一叶扁舟。一路上达德利·斯东先生让汽车自由自在地飞驰,他和我谈笑风生,指点着处处盛开的野花,还有许多露出地表的新石器时代的石头。中午时分,我们回到那个孤零零的火车站。他把车停好,我们默然相对,等待火车前来把我带走。

“我猜,”他仰望天际,“你一定觉得我疯疯癫癫的。”

“不,我绝对没有这念头。”

“其实,”达德利·斯东说,“约翰·欧提斯·坎多尔还帮了我另一个忙。”

“愿闻其详。”

斯东坐在打着补丁的皮座椅上,转头看着我。

“他帮助我在巅峰一刻顺利退出。在心底,我早就知道,我在文坛的成就随时会像烟花般消散无踪。我的潜意识对未来有很清醒的认识。我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那些批评家是不可能了解的。约翰·欧提斯销毁的那两本书其实写得很差,万一出版的话,我会死得更惨,根本不用他动手。其实他是无意中帮我做了一个我自己没有勇气做的决定。我要在曲终人散、幕落灯熄之前,带着最美的一面优雅地鞠躬退场。我见过无数作家在苦苦挣扎浮沉,结果还是惨遭淘汰,黯然神伤,甚至还有人自杀。而我呢,在当时的环境下,我遇上了种种巧合,加上我的潜意识对事态的认知、我心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及我对约翰·欧提斯·坎多尔手下留情的感恩心……所有这些因素组合起来,才让我能够全身而退,这种际遇至少可以用‘偶然’来形容。”

我们在温暖的阳光下又坐了一分钟。

“在我宣布封笔之后,人们把我与文坛巨匠们相提并论,我心里挺高兴的。近代文学史上很少有作家的退隐能如此为公众所关注,这是一场成功的葬礼,而且他们都说我看起来很……自然。那些评论家不明就里,还在痴痴地等。‘下一本书,’他们气喘吁吁地叫嚷着,‘将是他的巅峰之作!一部史诗级的作品!’他们的嚷嚷声绕梁三日,久久不散。即使到了今天,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以前我的那些大学生读者竟然还愿意坐着四面漏风的慢车来找我。他们嗅了一路的煤油味,弄得满面尘土烟火色,仅仅是为了解开一个谜——我为什么让他们空等了那么久,还没写出那本‘巅峰之作’?我之所以还拥有这么一点残存的名气,全赖约翰·欧提斯·坎多尔的成全。虽然这点名气还在日渐消散,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痛苦。如果当初我恋栈,可能第二年就会用拿笔的手给自己一个了断。我所在的那节车厢早晚也是要从列车上断开的,亲自动手总好过被别人甩掉吧。

“我和约翰·欧提斯·坎多尔的友谊?我们后来重归于好了——这当然也需要经过一段时间。1947年他回来这儿找我,那天我们谈得很愉快,彼此就像以前那么融洽,我们的友谊也重新开始了。现在他已经不在人世,我也终于把所有真相全盘托出。你回城里之后跟你的朋友说什么呢?他们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可是我向你发誓,这件事情千真万确。它就像我坐在这里呼吸着神赐给我们的空气,就像我手上的老茧,就像当年我竞选市政府财务主管时所印制的传单上面的褪色照片一样真实。”

我们站在月台上。

“再见了。谢谢你不辞辛苦来探访,还敞开心扉收容我的世界,愿主保佑你们这群好奇的朋友。火车来了,我也得赶回去了!下午蕾娜和我还要参加红十字会的海岸线巡游活动。后会有期!”

我看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迈开既沉重又迅捷的脚步穿过月台,感到脚下的木板也随之颤抖。他跳进敞篷福特的时候,巨大的身躯压得车子往下一沉。只见他一脚把离合器踩到底,先让发动机空转片刻,再踩一下油门,发出一阵轰鸣。然后他将车子掉头,微笑着向我挥一挥手,车子咆哮着绝尘而去。他前方的那座叫做“费解”的小镇突然变得一片光明,这座小镇所依傍的那片名为“过去”的大海也闪耀着灿烂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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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利的鬼魂,狄更斯《圣诞颂歌》中的鬼魂形象,他戴镣铐锁链行走,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