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罗夏衬衫的人(第4/5页)

“这样一来,我的选择就不多了。戴回隐形眼镜,再配个助听器来进一步提高我已经改善了很多的听力?然后呢?然后我会发现自己已经和最好最有用的那部分潜意识失联了。那部分潜意识早已适应了破损已三十年的视力和听力,一旦失去它,医生和病人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继续在又瞎又聋的状态下工作?虽然我的医疗记录像刚刚洗完熨完的床单那么白净,可是继续这样做的话,就是非常恶劣的诈骗了。

“所以我选择退休。

“我收拾行李,远走高飞,从此两耳不闻身外事……”

这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我们的巴士一直奔驰在海岸线上。沙滩上布满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伞下面都有人。这时有几朵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整个沙滩以及密布其上的人和伞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清了清喉咙。“医生,你还会重新执业吗?”

“我现在就在执业。”

“可你刚才说……”

“噢,不是正式执业,不是开诊所收诊金的那种。不,我再也不做那种事情了。”博寇医生平静地笑着,“我始终饱受这件神秘之事困扰。我只是行了一个按手礼就治好了那些人,可是我的左膀右臂早就被齐肘砍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过现在我已经找回我的手了。”

“怎么找回的?”

“就是我这件衣服啊。你刚才也耳闻目睹了。”

“你沿着通道走过来的时候……”

“没错!那些颜色,那些图案,这个男人觉得是这个东西,那个女孩觉得是那个东西,另一个男孩又觉得是另一个东西。斑马、山羊、闪电、埃及护身符……不管我问多少遍,他们都能给出不同的答案。我就是那个穿着罗夏墨迹衬衫的男人。”

“我还有十几件罗夏衬衫在家里,不同颜色、不同图案混搭在一起。其中一件还是那位著名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杰克逊·波洛克在世时专门给我设计的。通常每件衬衫我只穿一天,可是如果我穿某件衬衫时开展得特别快速顺利,激发的答案丰富而激动人心,收获的反馈也使我获益良多,这样的话我就会把这件衬衫穿一个星期。然后我把旧的脱下来,换上一件新的。一百亿双注视的目光,就会有一百亿个让人震惊的反应。

“我会不会向你们这些来度假的精神分析学家兜售这些罗夏墨迹衬衫呢?让你们去测试一下朋友?去让邻居们吃惊?去挑逗一下老婆?不,不,这是我自己的,是我最特别、最隐私、最宝贵的乐趣,我决不能和别人分享。我和我的衬衫、太阳、巴士,还有接下来的一千个下午。海滩在等着我,海滩上面是我的子民。

“我行走在海岸边。这是一个夏天的世界,这里没有冬季,神奇吧?没有了冬季,似乎就没有了烦恼。至于死亡,那就更加遥不可及,就像一个比远方沙丘更远的传说。我随心所欲地行走,时间路线都由我来决定。海风把我这件巨大的衬衣吹得飘来摆去,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又转向西南。我向人们走过去,看着他们不同的反应。有些人死命盯着,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有些人的眼光一扫而过,再不回头;有些人斜眼瞅着;有些人只是瞥一眼;还有些人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只要有一个人对我衣服上的狂野墨迹发表只言片语的评论,我就会停下来聊几句。我也会和他们走一段,一起凝视这片玻璃般透亮的海水,顺便从侧面窥视他们的灵魂深处。有时候我们一走就好几个小时,就当作一次加长治疗好了。通常来说,这种聊天会在当天结束。最后我把他们放走的时候,他们始终不知道刚才和自己一起散步的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当了一回病人,刚刚接受了一次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心理咨询。他们继续向前走,穿过这个昏暗的海岸,走进一片更美好、更光明的夜色。在他们背后,这个又聋又瞎的人向他们挥手道别,祝福他们有一个愉快的旅程。就这样,我顺利完成了当天的工作,步履轻快地赶回家,狼吞虎咽地吃一顿愉快的晚餐。

“有时我会遇到一些躺在沙滩上半睡半醒的人,他们的烦恼太多了,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全部掏出来扔到日光下面晒死。于是,我会在一个星期之后‘偶遇’他们,又一起在翻滚的浪潮旁边踱步,继续做我们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我们有自己的可移动忏悔室。说起忏悔室,人们就想到那些教士缩在一个幽闭空间里面低声细语,听别人忏悔。其实,远在这一套东西面世之前,人们就懂得和朋友一起散散步,聊一聊天,听一听对方说话。在这个倾诉和倾听的过程中,人们能够治愈彼此的心病。好朋友之间总是能够分担困苦忧愁,当你把沮丧当做礼物送出去之后,自己也就解脱了。

“不仅草地上的垃圾要捡,心里的垃圾也是需要清理的。于是我穿上色彩明亮的衬衫,拿着一根尖头垃圾棍,每天拂晓就出门……去清理海滩。嗨,有那么多躯壳躺在日光下,他们的精神却已经迷失在黑暗里。我努力走在他们中间,尽量不被……绊倒……”

老人若有所思地止住了话语。清爽的凉风从车窗吹进来,吹皱了这件印着图案的衬衣,仿佛一片涟漪。

巴士停了。

博寇医生这才突然意识到他此刻身处何方,于是跳起来喊道:“等一等!”

巴士上的每一个人都转头看着他,似乎要目送一位巨星退场,每个人都对着他微笑。

博寇医生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就跑开了。到了巴士的另一头,他突然转身,似乎被自己的健忘惊呆了。他抬起太阳镜,用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斜着看我。

“你——”他说道。

这时候,对于他来说,我已经变成一团迷雾、一个幻影、一幅游离在他视野之外的新印象点彩派作品。我化身一片美妙的祥云,包容着他,拥抱着他,给他温暖,与他亲近。

“你……”他对着这片云喊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

他挺直腰身,向我展示那件不可思议的罗夏墨迹衬衫。只见那片图案不停地飘动,密密麻麻的线条和色块更显得变幻莫测。

我看着,眨了眨眼睛,然后做出回答。“日出!”我大声喊。

医生的身体晃了一晃,仿佛被我的答案友好地轻推了一下。

“你确定这不是日落?”他一边大声问我,一边用手拢住耳朵倾听。

我再看了一次,然后笑了。我希望他无论在咫尺之间还是千里之外,都能看见我的笑容。

“不是日落。”我说,“是日出,一次美丽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