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罗夏衬衫的人(第3/5页)

“我得到了两片亮晶晶的抛光磨平的隐形眼镜,把它们装在我这双柔弱的蓝眼睛上面。然后——看呀!

“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人原来是这样的!

“还有……救命啊!还有灰尘和人体表面浩如烟海的毛孔!

“赛门,”他补充说,语气略带一点悲伤,太阳眼镜背后的双眼也闭上许久,“你有没有想过,你知不知道,人体的绝大部分其实是由毛孔组成的。”

他给了我一点时间去领会这句话的含义,我于是仔细思量一番。

“毛孔?”我终于问了一句。

“就是毛孔!可谁能想到毛孔呢?谁愿意操这个心去仔细看呢?不过我的视力恢复之后,我就看见了!我看见了一千个、一百万个、一百亿个毛孔。大的、小的、浅色的、猩红的。每个人都有,路过的人、挤巴士的人、去电影院的人、电话亭里的人。除去毛孔,一个人就所剩不多了。玲珑娇小的女人有小毛孔,身高体壮的男人有大毛孔。在暮色将近的时候,斜阳的光线射进教堂中殿,你能看到无数肮脏的尘粒沿着光柱乱哄哄地向下飘——也只有这个数量级的灰尘才能和毛孔相提并论。毛孔,它们已经让我彻底痴迷,成了障目的那一片叶子。遇到美女,我只懂盯着她们的面皮,却完全忽视了她们的眼睛、嘴巴和耳垂。一个男人看女人的时候,不是应该欣赏她美丽精致的皮囊和一举一动吗?当然应该了!可是我呢?我只看见像奶酪刨和厨用筛子似的皮肤,于是所有美女都变成了怪兽。我这个该死的颅骨里面好像安装了帕洛玛山天文台的那台海尔望远镜,每次我转换视线的时候,就好像在转动那台两百英寸口径的天文望远镜。无论我看哪里,都仿佛看着被陨石砸得千疮百孔的月球表面,而且还是高倍放大超级清晰的恐怖图像。

“至于我自己?天哪,每天早上刮胡子简直是最惨烈的折磨。我的目光就一直盯着这张坑坑洼洼的脸,怎么也移不开。我会叹气说,你完蛋了,伊曼怒·博寇。你是正午的大峡谷,你是一只有十亿个脐眼的橙子,你是一个剥了皮的石榴。

“总的来说,隐形眼镜让我重新回到了十五岁。我的意思是,我又把自己钉上了怀疑、恐惧和自认一无是处的十字架!十五岁,这段人生中最可怕的岁月,变成一个满脸凹凸痘痘的鬼魂,回来缠住我了。

“我天天躺着,睡也睡不着,极度憔悴。唉,这就是所谓的第二青春期。你同情一下我吧,因为我当时真的哭了。我怎么会瞎了那么多年呢?没错,我一直是瞎的,而且我心里也知道自己是瞎的,不过我一直骗自己说这不重要。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近视眼,我鼠目寸光地探索这个世界,面对别人和自己身上的坑洼孔穴、裂口缝隙和疙瘩肿块,却一律视而不见。终于,现实在大街上把我撞翻了。而现实就是——毛孔!

“我闭上眼睛躺了好几天,然后坐起来,双眼圆瞪,大声宣布,现实并不是一切!我拒绝接受现实,我正式屏蔽毛孔!从今以后,我只接受直觉所感知的真相,我只接受我们自己构建出来的赖以生存的那个世界。

“我出卖了我的眼球。

“我是说我把隐形眼镜亲手送给了我的一个侄子。这小子是个虐待狂,他专门喜欢垃圾和浑身疙瘩的人,还有毛乎乎的东西。

“我重新戴上那副校正不足的旧眼镜,一层柔和的迷雾又回到了我的世界。我在这个熟悉的世界里闲庭信步,所见虽不太多,却已经足够。我身边的人面目模糊,如幽灵一般,可是我却能够再次爱上他们。每天早晨我在镜子里面看见的那个‘我’,我又能够与之同床共枕,敬仰他,和他成为好伙伴。我的幸福感与日俱增,我笑了,一开始是轻声的,后来变成开怀大笑。

“真是一个玩笑啊,赛门,生活就是一个玩笑。

“出于虚荣,我们买来洞察一切的隐形眼镜,结果却失去了一切。

“而当我们放弃零碎点滴的所谓智慧、现实和真相之后,却换回了完整的生活。谁不懂得这个道理呢?作家肯定懂!那些草草记录下来的所谓史实,还远不如作家用直觉写的小说真实呢。

“可是我的良心已经被划开了两条巨大的创口,最后我还是要面对它们。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我轻声对自己说,天哪,成千上万个病人踏进我的办公室,把我的沙发也坐坏了好几张,就是一心来我这个德菲尔山洞祈求神谕。荒谬,荒谬,实在是荒谬啊!我这个假冒神棍其实一道神谕也没见过,一句神谕也没听清过。

“那位哈波图小姐是谁?

“那个甸斯穆老头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格莱姆斯小姐真实的肤色、相貌和体型是怎样的?

“我记得斯盖怀特夫人的长相和说话神态都很像画在古埃及莎草纸上面的木乃伊,仿佛是刚刚从我办公桌前面那块小地毯里面跌出来的。我记错了吗?

“无数疑问,我连猜也没办法猜。两千多天的迷雾笼罩着我那些失散的儿女,我看不到人,只能听到他们呼唤我。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消失了。

“天啊!我就好比在集市里游荡,举着一块隐形的牌子,上面写着‘又聋又瞎’四个字。人们却蜂拥过来,往我的乞丐饭碗里面扔钱币,而每个人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痊愈了。是痊愈啦!奇怪吧?这难道不是一个神迹吗?把他们治好的那个所谓神医,自己就是一个佝偻老头。在某种程度上说,我的情况就好比没了一只手,还断了一条腿。我连他们说的话都听错了,那么我反馈给他们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然后我又想,这地方至少有一百个精神病医生比我耳聪目明,可是他们的病人有些会脱光衣服走进巨浪里,有些会在午夜从小公园的滑梯顶一头栽到地上,还有些会把女人绑起来烧死,还用受害者身上的火焰点雪茄。

“所以我还要面对这样一个不能打折扣的事实——我的职业生涯是非常成功的。

“同时我的理智也在大声呐喊,瘸子怎能带领跛子呢?又瞎又聋的人怎能治好又聋又瞎的人呢?可是在我的灵魂尽头有一个声音极尽讽刺地答道:胡说八道!你,伊曼怒·博寇,一个陶瓷做的天才,你的缺陷掩盖不了你的绝顶聪明。你的眼睛被遮住了却还能看,你的耳朵被塞住了却还能听,你的感觉虽然破损,却在潜意识里痊愈了。太好啦!

“可是不行,我绝不能接受这种完美的不完美状态。这个躲在暗处自鸣得意的魔鬼,利用遮遮掩掩、模棱两可的手段,在世人面前招摇撞骗,假扮名医去悬壶济世。我不能理解也无法忍受这种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