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罗夏衬衫的人(第2/5页)

“那还用问?当然是博寇医生了!”

老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中了一枪。他把黑色镜片扯下来,又把它卡回去,然后他紧紧抓着我双肩,好像要把我的注意力扳过来。

“赛门·文斯洛!真是你吗?”

“是啊!就是我啊!”我大笑道,“天啊,医生!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去世,早就入土为安了!你在搞什么鬼嘛?”

“搞鬼?”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又轻轻地拍打我的手臂和脸颊。然后他低头凝视自己身上那件荒诞不经的巨大衬衫,鼻子里哼出一声大笑,似乎想给自己开脱。“搞鬼?我只是退休了,说走就走。那天你最后一次见我,当晚我就飞了三千英里……”他带着薄荷香味的气息温暖着我的脸,“现在本地区的朋友都给我一个称号,听好了,他们叫我罗夏客!”

“什么客?”我大声问道。

“罗夏!罗夏墨迹衬衫。”

他轻轻地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轻得好像嘉年华的氢气球。我惊呆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俩坐在车里,外面是夏日的朗朗晴空和一片湛蓝的大海。博寇医生凝视着窗外,仿佛通过空中的白云能读懂我的内心。

“为什么。你心里在问,为什么?你内心的震惊都写在脸上了。当年在机场也是这样,那天是我永远消失的日子,我本来应该给那架飞机取名‘幸福泰坦尼克号’,因为它带着我永远沉入深空之中,不留下一丝踪迹。可是如今我又出现了,绝对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对吧?我没有酗酒,没有发疯,也没有因为衰老和沉闷的退休生活而沮丧。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了什么目的,又出于何种原因?”

“是的。”我说道,“你为什么要退休呢?当时你的事业如日中天,学术成就、声望、收入,都无人可及。而且你没有一点点……”

“丑闻?当然没有了!那么到底为什么呢?因为这只老骆驼的驼峰——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驼峰——被两根稻草压垮了。这两根神奇的稻草呀!第一根稻草……”

他停下来,透过墨镜斜眼瞥了我一下。

“我这里是忏悔室,”我说,“绝不泄露。”

“忏悔室。好的,谢谢你。”

巴士行驶在路上,嗡嗡轻响。他的声音也随之起伏。

“你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吧?我能记住所有东西,这到底是福气还是祸殃呢?我说过的、看过的、听过的、做过的、接触过的一切事物,不管过了四十年、五十年还是六十年,都能够随时想起来。事无巨细,全部塞进这里了。”他用手指轻轻地敲着两边太阳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成千上万个精神病案例被送进我的大门,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查过谈话记录,因为我早就发现,我只需要在脑中把我听到的话重播就可以了。谈话内容都有录音留底,但我一次也没听过。可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我六十岁那年,有一天,一位女病人说了一个单词,我叫她重复一次。为什么我突然叫她复述一次呢?因为当时我突然觉得耳中的半规管移位了,好像有些阀门突然打开了,从地底下涌上来一股清新的冷风。

“‘最好,best。’她说。

“‘我以为你说的是野兽,beast。’我说。

“‘噢,不是的,医生,我说的是best。’

“这个单词就像一颗鹅卵石滚下了悬崖,接下来——雪崩了。我当时确凿无误地听见她说‘他爱我内心的那头野兽’,这句话暗示了潜意识里如开水般沸腾的性欲,对吧?可是实际上她说的是‘他爱我最好的那一面’,这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是吧?

“当晚我就失眠了,于是我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奇怪的是,我觉得心清耳聪,仿佛刚刚从一场持续了三十年的大感冒中痊愈。我开始怀疑我的过去、我的感觉,甚至怀疑我自己。所以在凌晨三点,我开车回到办公室,在一片死寂中,我发现了最可怕的一幕。

“我翻查了案例录音带和秘书打字留下的档案,它们竟然和我脑子里保存的几百个案例的对话内容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听见beast,可是病人实际上说的是best,dumb其实是numb,ox其实是cocks。病人说head,我却听成bed。sleep其实是creep,lay是day,paws其实是pause,rump只是jump,fiend是leaned,sex是hex或者mix,甚至可以是,天哪,perplex!还有yes和mess,no和slow,binge和hinge,wrong和long,side和hide。你随便说一个单词,我就会听成另一个。足足听错了好几千万个单词啊!我发了狂似的翻遍了案卷文件。天哪!我的老天爷啊!

“那么多年,那么多病人!天哪!我大叫,博寇啊,你这位摩西下了西奈山那么多年,主的训导好像跳蚤一样附在你的耳朵里。到了现在,过了那么久,你这睿智的长者突然想起要对照那块用闪电刻上文字的石板,竟然发现你脑子里面的十诫和石板上面刻的不一样!

“摩西当晚就逃离了办公室。我在黑暗中狂奔,希望化解心中的绝望。后来我坐火车去了纽约市的远漂滩,可能是冲着那个悲情的地名去的。

“我走在一层层海浪旁边,只有胸中烦躁混乱的心绪能与喧闹嘈杂的浪涛相比。怎么会这样?我大声质问自己,你聋了一辈子,怎么会不知道呢?一直到现在,我的听觉——神赐给我的礼物——很凑巧地恢复正常,我才发现了真相。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得到的唯一答案是巨浪打在沙滩上炸响的一声惊雷。

“于是,这头人形老骆驼的第一个驼峰就这样被第一根稻草压垮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巴士行驶在习习凉风中,路旁是一大片金色的海岸。我们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地摇晃。

“第二根稻草呢?”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博寇医生拿起他的法国太阳镜,镜面反射阳光,洒满了巴士的内壁,像一条条闪亮的小鱼儿。我们一起看着这些会游动的七彩图案,博寇医生的态度本来很超然,后来终于显露出一丝愁容,却又带着半点笑意。

“视力、视觉、材质、细节,这些东西都很神奇,很值得敬畏,对吧?什么是视力?什么是视觉?什么是洞察力?我们真的想把这个世界看真切吗?”

“嗨,当然想了!”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

“这是一个年轻人不假思索做出的回答。不是的,我亲爱的小朋友,我们其实并不想看真切。在二十岁的时候,是的,我们觉得自己希望看见一切,了解一切,尝试一切,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我这辈子视力都很差,几乎有一半时间待在眼科医生那里配新眼镜。好了,后来人们发明了隐形眼镜这个奇迹,这些亮晶晶的泪滴,看不见的小圆片。我终于决定,要给自己配一套。你说是巧合也好,说是心理作用也好,我戴上隐形眼镜的那个星期,正是我听力突然恢复的那段时间。这背后肯定有心理和生理机制的联系,可是你不要逼我瞎猜,我还没有掌握足够信息去作一个可靠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