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医生(第3/4页)

“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

“我看到了!”

“你撒谎!你怎么能撒这样的谎?要是这消息漏出去,要是你到处散播流言,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的上帝,”他继续咆哮,“要是世人知道了,要是某人说出去……”他把话语拦截在嘴巴里,像是在体味其中的真相。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我,而我是一把朝他迎面开火的枪。“我会被……大肆嘲笑,被迫离开这座城市。真他妈可笑的……嘿,等会儿。你!”

他仿佛在脸上戴了一张恶魔面具,双眼圆睁,嘴巴咧开。我细看他的脸,看到了杀意。我向门口溜去。

“你不会对任何人说任何事吧?”他问。

“不会。”

“你怎么会突然知道了关于我的一切?”

“是你告诉我的!”

“没错,”他有些恍惚地承认,像是到处找武器,“等一会儿。”

“要是你不介意,”我说,“我还是不等了。”

我冲出门,跑向门厅,然后迈开腿拼命跑,膝盖高抬得能磕到下巴。

“回来!”冯·赛费蒂茨在我身后大喊,“我必须杀了你!”

“恐怕你杀不了我!”

我抢先赶到电梯口,一把拍向按钮,电梯门奇迹般地立刻打开了,我跳了进去。

“走了也不说声再见!”冯·赛费蒂茨大喊,举着拳头,仿佛正举着一颗炸弹。

“再见!”我说。电梯门关上了。

一年之内我都没有再见到冯·赛费蒂茨。

同时,外出用餐时,我经常不无罪恶感地告诉友人和街角偶遇的陌生人,我曾经和一个摇身一变成为精神分析师的潜水艇指挥官之间的奇异冲突(他摸病人的头骨来数豆)。

我摇晃一棵熟透的果树,坚果掉了一地。人们一夜之间拥向男爵,数不尽的钱财涌入他的银行账户。他的“大满贯”即便在世纪末也不会被人忘记:一个下午连续出席菲尔·唐纳修、奥普拉·温弗瑞和杰拉尔多·里维拉的三档脱口秀节目,夸张的情绪不停变换,在两极之间来回摇摆。冯·赛费蒂茨激光游戏和冯·赛费蒂茨潜望镜复制品摆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及史密森尼博物馆的礼品店里销售。有了五十万美元的进账,他强行炮制并轻松大卖了一本大烂书。困在黄铜目镜里的微生物、潜藏之物和奇异动物的形象都被做成了立体彩色书、文身贴纸、玩具橡皮图章,风行一时。

我原本指望这番名利双收会让他原谅我,忘记我。我错了。

一年又一个月后的某天中午,我的门铃响起,门前站着古斯塔夫·冯·赛费蒂茨,沃尔德施泰恩男爵。他两颊上的眼泪滚滚而落。

“那天我怎么就没杀了你呢?”他哀诉。

“你没抓到我。”我说。

“哦,对,没错。”

我看着他老泪纵横的脸庞,问道:“谁死了?”

“我。这里应该用主格还是宾格?啊,见鬼去吧,总之就是我。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他伤心地说,“是一个饱受龙佩尔施迪尔钦综合征折磨的生灵!”

“龙佩……什么?”

“龙佩尔施迪尔钦!我身体左右两侧之间有一条裂缝,从下巴一直裂到裆部,来啊,拉一下固定栓,你就能亲眼看到缝线裂开,看到我支离破碎。就像拉开一条精神病拉链,一个我摔裂成了两个,医生和艇长。可哪一个是治病的医生,哪一个是新书脱销的艇长?云遮雾绕,需要两面镜子才照得清!”

他停下来,转头四顾,伸出两只手捧住脑袋。

“你能看到那条裂缝吗?我是不是再一次分裂,变成了那个疯狂的水手,渴望财富和名望,渴望被力比多爆表的疯狂女士们挥舞双手揉捏?饱受折磨的鲶鱼,我就这样奚落他们!但我又拿走他们的钱,唾弃他们,然后大肆挥霍!你真该也这么过上一年。别笑。”

“我没笑。”

“等我说完再欢呼吧。我能躺下吗?这是沙发吗?太短了。我的腿搁哪儿?”

“横着躺。”

冯·赛费蒂茨横躺下来,双腿垂在沙发一边。“嘿,不坏。你往后坐,别往我身后看,把视线挪开。别傻笑,也别拉长脸,我得挤些疯狂胶水,把龙佩尔粘在施迪尔钦上——这是我下一本书的书名,上帝保佑我。你真该下地狱,你和你那见鬼的潜望镜!”

“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是你有意让我看见它的。我猜你一直对着半梦半醒的病人们小声嘀咕‘下潜,下潜’,但你抵挡不住扯开嗓门大声呐喊的欲望:下潜!那是身为艇长的你在说话,渴望名望和财富,最好是能胀破口袋的大钱。”

“上帝啊,”冯·赛费蒂茨喃喃说道,“我恨你说真话的样子。我已经感觉好多了。我该付你多少咨询费?”

他起身。

“现在我不杀你了,咱们去杀那些怪物吧。”

“怪物?”

“去我的办公室,要是咱们能从那些精神病人之间挤进去的话。”“现在你办公室外面也有精神病人排队了?”

“我骗过你吗?”

“经常。但是,”我加了一句,“都是些无害的小谎言。”

“来吧。”他说。

我们走出电梯,迎面遇见一长列前来朝拜和恳求的人。在电梯口和男爵办公室门口之间挤了有不下七十个人,他们等待着,胳膊下夹着占星师勃拉瓦茨基夫人、印度灵性导师克里希那穆提和好莱坞女明星雪莉·马克雷恩的书。一看到男爵,人群爆发出一阵吼声,仿佛突然有人打开了一扇火炉门。我们赶紧加快脚步,赶在人潮沸腾之前挤进了办公室。

“瞧瞧你都对我做了什么!”冯·赛费蒂茨指着他们说道。

办公室墙上贴着昂贵的柚木板。办公桌是拿破仑时代的古董,精雕细琢的皇家用品,至少值五万美元。沙发用的是我见过的最上等的柔软皮革,墙上两幅画是印象派大师雷诺阿和莫奈的原作。我的上帝,价值上百万美元!我心中暗暗惊叹。

“好了,”我说,“你说的那些什么怪物,你不杀我了,而是要杀了它们?”

老人伸出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捏紧了拳头。“没错!”他大喊一声,走到那架精致的潜望镜前面,金属表面映照出他的脸庞,疯狂地扭曲着,“就是像这样的怪物!诸如此类!”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狠狠地挥动双拳,在黄铜机器上砸了一下又一下。他不停击打,咒骂,又紧抓住潜望镜,仿佛捏住了一个顽劣孩童的脖子,拼命地掐着,摇晃着。

我说不出那一刻自己听到了什么。也许是一些真实的声音,也许是一些想象中的震动。仿佛一座冰川在春季开裂,或是一根根冰凌在午夜断落。也许是一只巨大的风筝,在风中折断了骨架,塌缩成了一团。我听到的也许是一声巨大的吸气声,一朵云刹那间消融不见。我感觉到的也许是一座钟的内部机械疯狂运转,底座处浓烟滚滚,黄铜外壳如雪花般瓦解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