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医生(第2/4页)

他每跨出一步,一个词就迸出来,接着又是一个,遵循着某种缓慢沉重的语法。有时他会停下来,站在那儿,一条腿抬着,一个词停在他的嘴里,在他的舌头上翻滚,接受检验。然后靴子落了下来,名词向前滑出,动词和宾语恰到好处。

最后,晕头转向的我坐进一张椅子里,而我震惊地看到,冯·赛费蒂茨医生躺到了那张沙发上,长长的蜘蛛腿般的手指交叉在胸口。

“上陆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嘶声说道,“有些日子里,我是被冻住的水母;另一些日子里,是被冲上海滩的章鱼,还带着触手;有时我甚至是被吸进自己头颅里的海贝。但一年又一年,我已经建造了自己的脊柱,我已经能够行走在陆地上的人类中间,生存下来。”

他停下来,颤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慢慢从深海往上浮,先进了一个船屋,再挪到一间码头平房里,再搬进一顶岸边帐篷,然后回到一条城市运河里,最终抵达了纽约,一座被水包围的岛屿,嗯?但我很迷茫,究竟一个潜水艇指挥官在哪里才能找到他的居所、他的工作、他疯狂的爱和行动呢?哪里?哪里?

“一天下午,在一幢大楼里,乘着世界上最长的电梯,我的神经节像被一颗手雷击中了。往下降,下降,下降,他人拥簇着我,数字在不停变小,地板在玻璃墙外倏忽而过,闪光,闪光,意识,潜意识,本能,自我本能,生命,死亡,欲望,杀戮,欲望,黑暗,光明,垂直下降,降落,九十,八十,五十,更深的深度,高涨的狂喜,本能,自我,本能,直到这呼声从我粗砺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变成一声发自全身心、惊恐疯狂的嘹亮尖叫:下潜!下潜!”

“我记得。”我说。

“下潜!我叫得那么大声,电梯里的其他乘客在震惊之中全都欢快地尿了裤子。在一圈瞠目结舌的脸庞中,我走出电梯,发现地板上有一层十六分之一英寸高的尿。‘祝好运!’我说道。我狂喜不已,我终于发现了真实的自我,接着就从事了现在的职业,挂起一个小招牌,又挂起一架潜望镜——它是从一艘被解体、被阉割、被废弃的潜水艇中取来的。我以前真是太蠢了,居然没有从这装置中看出我的精神分析学未来,我最终的堕落,我美丽的手工艺品,这精神分析研究的黄铜阴茎,这个冯·赛费蒂茨的九浔潜望镜!”

“这故事真不赖。”我说。

“没错,”精神分析师哼了一声,紧闭双眼,“我这些话里有一半以上是真的。你好好听了吗?你从中听出了什么?”

“有更多的潜水艇艇长会变成精神分析学家。”

“然后呢?我经常感到疑惑:当尼莫艇长的潜水艇被摧毁时,他真的死了吗?或许他跑上了岸,成了我的曾曾祖父,他的精神分析学细菌遗传了下来,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想要控制这个潜藏在暗潮中的幽灵机械,上紧发条,在这个发了疯的悲伤城市里,进行每回五十分钟的例行杂耍?”

我站起身,摸了摸这个极妙的黄铜象征物,它就像天花板中央垂下的一串科学钟乳石。“我能看看吗?”

“我要是你,就不会去看。”他躺在沮丧压抑之中,如同沉陷在一片黑云里,对我的话似听非听。

“这只是一架潜望镜……”

“而一支好雪茄也不过是一道轻烟。”

我记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关于雪茄的论述,大笑起来,又摸了摸潜望镜。

“别碰!”他说。

“哎呀,你并不真用它干什么,对吧?这只是你过去生活的一件纪念品,从你那艘潜艇上搬来的,对吧?”

“你这么想?”他叹了口气,“那就好好瞧瞧吧!”

我迟疑片刻,把一只眼睛贴到目镜上,闭上另一只,随即大叫了出来:“噢,耶稣啊!”

“我警告过你!”冯·赛费蒂茨说。

它们就在那里头。

无穷无尽的噩梦足以填满一千块电影屏幕,千变万化的幻影潜伏在一万座城堡的高墙上,汹涌肆虐的恐慌能够使四十座城市沦陷。

我的上帝,我暗想,他可以把电影版权卖给全世界!这可是历史上第一架精神分析潜望镜。

这一刻,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里面那些狂乱之物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冯·赛费蒂茨的?或者是我们两个人的?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是我那萦绕不去的白日梦吗?过去几个星期随着喷嚏喷涌而出?当我闭着眼睛说话时,我嘴巴里喷出一股股不可见的微小野兽,被关进潜望镜的腔室,成长变大?就像藏在眉毛和毛孔里的微生物的显微照片,被放大了一百万倍,变成大象,登在《科学美国人》的封面上?这些图像是来自陷在这张沙发里的其他失落的灵魂吗?或者说,被这潜望装置所捕获的,只是我睫毛和心智的残余物?

“这值好几百万!”我大叫道,“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密密麻麻的蜘蛛、怪兽、没有蛛丝翼的月球之旅、鬣蜥、恶姊妹口中跳出的癞蛤蟆、善仙女耳中掉出的钻石、巴厘岛的瘸腿影子舞者、杰佩托老爷爷阁楼里的断线木偶、撒白酒尿的小男孩雕塑、性感空中飞人的加速绳梯、下流手势、邪恶小丑脸、下雨时喧嚣起风时低语的滴水兽、灌满有毒蜂蜜的地下室罐子、每十四年缝补身体直到第十八年破蛹而出的蜻蜓、关疯女巫的高塔木乃伊当房梁的阁楼……”他喘不过气来了,“你应该知道个大概了。”

“疯了,”我说,“你竟然觉得无聊。我可以帮你和联合果饼电影公司做笔交易,搞来五百万美元!这艘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幻潜艇!”

“你不明白,”冯·赛费蒂茨说,“我让自己保持忙忙碌碌的状态,这样才能忘记那些在1944年被我炸沉的船和淹死在大西洋中央的人。我才不跟联合果饼公司做生意。我只想让自己有事可做,剪剪指甲,掏掏耳腊,帮你这样的怪豆子解读墨迹。要是停下来,我会分崩离析。那架潜望镜里包含了过去四十年间我观察山核桃、腰果和杏仁的全部所见所知。看着它们,我就能暂时放下自己那迷失在阵阵潮涌之中的可怕生活。要是你以为打出粗制滥造的好莱坞电影牌,就能赢走我的潜望镜,我就要彻底沉沦在水床里,再也不爬出来了。我带你看过我的水床吗?它有一般游泳池的三倍大。每天晚上沉睡,我要在水床里转八十圈,中午小睡时四十圈。关于你的百万美元提议,我的答案是,不。”

突然,他浑身一颤,双手紧抓住胸口。“我的上帝!”他大喊。

太晚了,他意识到他已经让我踏进了他的头脑和生活。现在他站了起来,站在我和潜望镜中间,看看它,看看我,仿佛两者都是可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