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

刊于《奇想》(Fantastic)

1952年夏

陈小红 译

清晨五点,村庄覆满白霜。雄鸡在远处打鸣,四周不见一缕烟火,镇子的中央广场上却早已排起了长队。破败的建筑浸在薄薄的晨雾中,但到了七点,四处萦绕的薄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三三两两,朝着广场聚集。这是集会的日子,是盛大的节日。

小男孩迅速站到两个高声闲谈的男人后面,天气清冷,他们讲话的声音显得加倍响亮。男孩一边跺脚,一边往通红皴裂的手上哈气,他抬头看看两个男人身上油腻的麻布衣裳,又看看前面长队里的男男女女。

身后的男人问:“喂,小子,这么早出来干啥?”

“排队,我出来排队。”男孩回答。

“为什么不滚开,把位置留给识货的人?”

“别欺负小孩子。”男孩前面的男人突然转过来说道。

“我是开玩笑啦。”后面的男人把手搭在男孩头上,被男孩冷冷地甩掉。“我只是奇怪,一个小男孩起得这么早。”

“这孩子懂得欣赏艺术,接下来让你瞧瞧。”这个维护男孩的男人名叫格里格斯比,他问道:“孩子,你叫啥?”

“汤姆”。

“汤姆,你接下来要把唾沫啐得干净利落,对吧,汤姆?”

“是的!”

笑声在队伍里回荡。

队伍前面似乎有人在卖热咖啡,装在满是裂痕的杯子里。汤姆朝前看,锈迹斑斑的平底锅下火苗跳动,锅里的浆液翻滚冒泡。那煮的其实不是什么咖啡,只是郊外草地上的某种浆果,一杯一便士,供人暖胃。没有多少人买,没几个人有那闲钱。

队伍一直排到了炸毁的石墙外,汤姆望着队尾的方向出神。“他们说那是一个微笑的女人。”

“嗯,的确是一个微笑的女人。”格里格斯比回答。

“那是用颜料画在帆布上的?”

“没错,所以我怀疑这次的不是真迹。据我所知,真迹是很久以前画的,而且还是画在木头上的。”

“他们说她已经有四百多岁了。”

“可能更久,没人知道现在到底是哪一年。”

“公元2061年!”

“孩子,这是他们说的,那群骗子。说现在是公元3000年也行,公元5000年也行。这里之前乱过一阵子,可怕极了,现在留给我们的就是一片狼藉。”

他们拖着步子在冰冷的石子路面上挪动。

汤姆不安地问:“还要多久才能见到她?”

“再等几分钟。他们会把她挂起来,再用四根铜杆和一些丝绒绳子——都是好货——来隔开人群。记住,汤姆,不能扔石头,他们是不会允许我们朝她扔石头的。”

“好的,先生。”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热,周围的人都脱下了肮脏的外套,摘掉了油腻的帽子。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排队?”汤姆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这里吐口水?”

格里格斯比并没有低下头看他,而是仰着头望太阳:“啊,汤姆,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他出神地将手伸向早已不在的口袋,摸索早已抽完的香烟。汤姆看他做这个动作已经有无数遍了。“汤姆,这必定和仇恨有关,对过去的一切的仇恨。我问你,汤姆,我们是怎么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的?城市里到处是垃圾,路面破碎得像七巧板,有一半的玉米地都在夜里泛光,发出辐射。那玩意炖汤很糟糕,你说呢?”

“是的,先生,我想是很糟糕。”

“就是这样,汤姆,人类憎恨一切击垮并毁灭了他们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这就是人类的本性。我的说法可能有点欠考虑,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人类的本性。”

“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是我们不恨的。”汤姆说。

“没错!都是因为过去主宰世界的那群肆虐的人,我们才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周四的早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忍受严寒站在这里,住在洞穴一般的地方,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什么事都不能做,除了过节,汤姆,除了过我们的节。”

汤姆想起了过去几年的节日。有一年,他们在广场上撕碎并烧毁了所有的书,所有人都喝醉了,都在大笑。还有一个月前的科学节,当时大家拖出了最后一辆汽车,都参加抽签,抽到好签的幸运儿就能给汽车一大锤。

“问我还记得那事吗,汤姆?我不可能忘,我当时砸了前窗玻璃,前窗玻璃,知道吗?我的主啊,那声音听着真爽啊!哐!”

汤姆仿佛听到玻璃碎落一地的声音。

“还有比尔·亨德森,他当时砸的是引擎。哦,他干得真漂亮,真利索!哐当!但是,最美妙的是,”格里斯格比回忆,“还有一次,我们摧毁了一家仍在试图生产飞机的工厂!主啊,炸飞机厂真是爽爆了!接着,我们又发现了一家报纸印刷厂和一个军火库,也把这俩一并炸了。你明白吗,汤姆?”

汤姆神情困惑。“可能明白吧。”

已到了正午。破败的镇子在温热的空气中发出恶臭,坍塌的建筑里有东西爬行。

“不会再回来了吗,先生?”

“什么,文明吗?没人想要它,至少我不想要!”

“我能忍受一点儿文明,”队伍里有个男人说,“文明里也有一些美好的地方。”

“别担心你的脑袋,”格里斯格比吼道,“你的脑袋里也没空间留给文明。”

“啊,”那个男人说,“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出现,把文明修补起来。记住我的话。一个有心人。”

“不会有的。”格里斯格比说。

“我说会有。会有一个有灵魂、欣赏美的人出现。可能会返还给我们某种有限的文明,在那种文明里,每个人都能和平相处。”

“首先你要知道,文明里一定有战争。”

“下一次可能会不一样。”

最后,他们站到了广场上。远处,一个男人骑着马向镇子驶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用丝绒绳子围起来的那块区域就在广场中央。汤姆、格里斯格比,还有其他人,正在酝酿唾液,眼睛睁得大大的,脚下一步步往前,往前,蓄势待发。汤姆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赤裸的脚下,土地异常灼热。

“来,汤姆,啐唾沫!”

四个警察站在围起区域的四角,每个警察的手腕上都缠着黄色的手绳,显示他们相对于大众的权威。他们站在那里是为了防止民众向区域内投掷石块。

“来这边,”格里斯格比在最后一刻说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朝她吐口水,你明白吗,汤姆?快点儿,赶紧!”

汤姆站在画前,久久地凝望它。

“汤姆,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