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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棚都被小海鸥军团占领了,一发不可收拾。

惠介心想:要是诚子姐在的话,我们应该不至于这么狼狈吧。她以前曾在名古屋百货商店的服装柜台工作过,对付小孩很有一套。

诚子姐昨天把阳菜留在这边,自己回名古屋去了,说是要和雅也谈一谈——显然不是谈什么好事情。临走前,她还说了这么一句:“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

不过,据进子姐说,去年十一月诚子回乡下时,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今年二月就年过七旬的父亲,为什么要贸然增加下一季的草莓数量呢?惠介在每天翻看父亲的笔记本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11月6日 红脸颊 预订240株

此时还是跟去年的预订数量相同。可是,到下一周却突然加了这么一句:

11月12日 章姬 追加预订160株

惠介后来才听说,在母亲的生日十一月八日那天,诚子姐以为其庆祝生日为借口而回到乡下时,就扬言说“不再回名古屋”了。

父亲一定是这么考虑的:以后得再多挣点儿,好养活诚子和阳菜娘儿俩。

看见这些和银河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们正在采摘白色的草莓,惠介连忙摘下成熟的红色果实递过去。他一想到正在大棚里闹腾的是四十三个银河,怒气就全消了。

到了这个年纪,惠介才渐渐明白:父亲改种不同的作物、扩大经营规模,看似一时的心血来潮,其实每次都有他的理由。

——十分单纯的理由。

父亲从种番茄转为种草莓,很显然是想让惠介继承家业。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从种水稻转为种番茄,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吧。当时惠介读高中二年级,正为选择人生的前进方向而苦恼——他苦恼的是不知该报考美术学院还是其他普通大学,但和儿子没有交流的父亲却误以为惠介是在读大学和继承家业之间犹豫不决。所以,父亲才决定改种番茄,想给儿子一种“既体面,又能潇洒赚钱”的印象。

惠介读小学的时候,父亲还曾经把经营范围扩大到养猪,即使被女儿们嫌弃说“又臭又脏”,还是坚持养了很多年。那段时期,正赶上刚子姐、进子姐、诚子姐相继升高中、考大学、读专科学校。

在刚子姐迎来成人礼[2]的那一年,父亲翻新了原先那间破旧的杂物棚。——大概是因为穿着盛装和服的刚子姐拒绝在家门前拍照留念的缘故吧。她说:“我不要在这里拍照,会把杂物棚那破破烂烂的屋顶拍进来的。”

一直以来,在惠介心目中,父亲都是这样的形象:把孩子和家庭扔给母亲,自己则一门心思地扑在工作上。孩子们提议去旅游时,他总是说:“我要干活儿,走不开。”不忙的时候,他则说:“天天干活儿太累了。”孩子们央求要买什么东西时,他却说:“咱家里的钱只能用来做经营资金周转。”

工作,工作,每天都是一门心思地考虑工作。可是,如今仔细想想,父亲的这些“心思”,其实都是花在儿女们身上的。这就是沉默寡言的父亲默默地传递出来的信息,实在是太拐弯抹角了。

“哎呀,蜜蜂!”

“蜜蜂!”

小朋友们开始骚乱起来。惠介还没对这些近三个月以来朝夕相伴的蜜蜂进行“处理”,当然他也觉得自己太仁慈了。

“快跑!”

“燃烧吧,火球[3]!”

“用脚踩!”

“踩死它们!”

进子姐大声嚷道:

“被蜜蜂蜇到也不会死人的!”

惠介忽然想到:对呀,我还从来没让银河吃过我摘下的新鲜草莓呢。

咦,是我的手机在响吗?

他从工作服的裤兜里掏出手机。

——美月在LINE[4]上发了信息过来。

这很少见,一般她都直接打电话的呀。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间点。

信息很短。平时偶尔发LINE或短信过来时,一般都会添上一张银河的笑脸图片。但今天却没有,而且也没有任何表情符号。

“周六我和银河去静冈。”

惠介暗暗叫苦。美月的怒气都浓缩在这短短几个字里了。

惠介心想:美月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站在她的立场,也会责问说: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美月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经常问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办?

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又如何向她说明呢?她肯定是来给我下最后通牒,让我回去的。我该如何说服她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回答“到底打算怎么办”这个问题,事情都不可能马上解决。因为,还有草莓等着处理呢。

唉,怎么办呢?惠介双手紧紧地抓着手机,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攥着手巾一样。怎么办,怎么办呢?

先得立刻回个信息吧,至少表示一下诚意。惠介虽然这么想,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

这时,突然有谁推了一下他的臀部。该不是美月的分身吧?

回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大概只有三岁的小女孩。她两手捧着空杯子,举起来给惠介看。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女孩抿嘴微笑,大概是想说:炼乳吃完了,再给我加点儿吧。

“嗯,你等一下。”

进子姐还在一边向小朋友们大谈人生,一边给他们加炼乳。惠介朝那边刚走两步,随即又停下来,蹲在小女孩面前。

“对了,其实不蘸牛奶更好吃哦,你试一下吧。”

小女孩使劲摇头。手上的杯子也随之抖动。

唉,果然。银河也是一样,吃草莓时非得先蘸满牛奶,然后再用勺子捣碎了吃,好像是从他外婆那里学来的。以前那个时代的草莓甜味不足,酸味过度,所以当时流行这种吃法,而且还一直延续到今天。

要是在早些时候,惠介会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怎么吃都无所谓。但现在,他却觉得这么吃有点儿可惜了——这种感觉,就好比放了很多汤料、花了好几个小时炖出来的汤,最后却被人倒了一大堆番茄酱进去,把整盅汤弄成番茄味一样。

“你试一下这颗。”

惠介从绿叶下面摘下一颗大草莓,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伸出像小馒头一般圆溜溜的手,怯生生地接过草莓,但并没放进嘴里,而是来回看了看草莓和空杯子,皱起眉头。惠介心想:坏了,不会哭起来吧?却见她张大了嘴巴——和银河一个样,不管吃什么都要把嘴巴张开到和那食物一样大。

小女孩张大嘴巴,却只轻轻地咬了一小口草莓。她鼓起腮帮子咀嚼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啊。”

小女孩笑得满脸皱纹,就像揉过的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