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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株的管理方法,惠介几乎都是自学的。

父亲住院到第三个月时,经过每天的康复训练,渐渐恢复到可以拄着拐杖行走了。但距离重返农田还遥遥无期,甚至连是否还能重返农田也不能确定。话也仍然说得不太清楚。惠介每次去医院探病时,都会向父亲请教。但父亲原本就是个说话含糊不清又不善言辞的人。当惠介没听清楚,多问几遍时,父亲就会勃然大怒:

“你这种外行的家伙别随便乱动我的草莓!”(当然,这是惠介连蒙带猜地翻译出来的。)

所以,与其当面问父亲,还不如尝试去破解他那本潦草笔记上的密码,那样更快。那本《草莓白皮书》,现在也到处贴满了字条,画了很多新的下划线。惠介还把能购买到的专业书籍都买回来看,而且还每天上网浏览相关信息。

有时,惠介也打电话向瓦斯请教。只要恭维他几句,他就会告知一些草莓农家的基本常识。不过,一提到关于肥料的配制成分、新出农药的效果等具体内容,瓦斯就会敷衍过去。

“这些方面嘛,各人有各人的做法,草莓也各不相同。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

他大概是不肯随便透露秘诀吧。

父亲住院日久,惠介这个外行人士接过种植草莓的重担——当地草莓农协的人听说这一情况后,还颇为担心地上门走访。

关于花盆里的培土从哪里购买比较便宜,圃场的地膜要怎么铺,大棚塑料膜怎样卷起来,等等,一些初步的基础事项,他们都很热心地提出建议或亲自动手帮忙。但一问到“草莓要怎样种才能变得更甜”、“有什么提高产量的方法”之类的事,他们却总是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

毕竟他们各自也是农家经营者,彼此都是竞争对手,所以不肯如实相告也在情理之中吧。就好比拉面店老板不肯把自己的汤料配方告诉别家一样。另外,在人手以及租金昂贵的农用器械方面,他们也基本上不会帮忙。农家之间,看似互相联系紧密、人情味很浓,想不到原来也是各自为战。

定植后过去两个月了,400棵母株长出的绿叶盖满了花盆,每棵的茎蔓都像触手似的爬到花盆外面。是时候准备小罐子盛着它们了。

一想到这,惠介就感到忧郁。茎蔓尖端上的芽一接触到泥土就会扎根,长出新的茎蔓和叶子,成为子株。为了让茎蔓生根,需要在花盆旁边摆放一些盛有泥土的罐子。

罐子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日用建材超市里卖的9厘米塑料罐——用来培育花或蔬菜秧苗的那种黑罐子就行。

一棵母株会长出很多条茎蔓,生成多棵子株。而这子株(俗称“太郎株”)又长出茎蔓,生成次郎株,次郎株又生成三郎株……如此这般,可以繁殖出五兄弟来。

两个大棚合计起来,最终需要给一万株子株准备罐子。因为担心太郎株长势太壮而影响果实,所以太郎株最好废弃不用。这样的话,大概需要一万几千个罐子!

往这一万几千个罐子里装入泥土,引导茎蔓爬伸,并用专门的夹子把前端固定住。到底要花费多长时间呢?罐子虽然小,但每个罐子都要装入相当数量的泥土。惠介虽然不想去算,但还是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些泥土大概有三千多升,换算成重量,竟然有两吨!

光是想象一下都令人叹息不已。

但愿自己有两个身体。可能的话,有三头六臂就更好了。

惠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上午采摘和照料草莓,下午则专注于培育下一季的秧苗。另外,母亲还在田里撒下准备种给自家吃的玉米、黄瓜、番茄等各种蔬菜种子,种植秧苗,说是“每年都会种的”。但一开始种,她的腰痛又变得严重起来。所以,照料这些五花八门的秧苗自然也成了惠介的任务。

正房北边离大棚稍远的那片梨树林,则委托原本就在那里帮忙的寿次叔父打理。寿次叔父五年前从造纸公司退休,现在加入了老年人才中心,不过平时活儿也不多,所以很愿意过来梨树林帮忙。梨子的收成是他的,当然也会分一些给惠介他们。不过,虽说委托了寿次叔父打理,惠介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比如说昨天,寿次叔父去其他老人家里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树木,所以惠介也得去梨树林帮忙采摘梨子。

一到晚上,惠介则做回本职的设计工作。父亲病倒后开始合作的那家广告制作公司定期有订单过来。惠介想着反正也不用开会商讨什么,所以暂时全都接下来了。

美月吩咐过:“至少得每天打个电话回家。”但惠介确实忙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在电话里,银河一定会恳求爸爸读故事。惠介手上没有《昆虫图鉴》,就上网找到个叫“小虫子王国”的网站,读给他听)。

惠介一边骑着乐乐车巡回检查母株花盆,一边往草莓叶子上沙沙沙沙地撒落生物农药。小卫士们,冲锋,把可恶的叶螨全部歼灭!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

哎呀,慢着,这生物农药每500毫升塑料瓶就要6000日元哦。

沙沙沙。

沙沙。

他有时难免会觉得纳闷: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干这些活儿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但却无法停下来。

——并不是快乐得停不下来,也不是出于所谓的“长子的义务”“要为父亲守护家业”这种值得赞赏的责任感。

而是出于更单纯的理由,才不得不这样做。

——因为一旦他停下来的话,草莓就会立刻枯萎。包括一号大棚的5800株,还有二号大棚的400株母株和刚长出来的子株。

在每天接触的过程中,他切实体会到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草莓是一种生物。

昨天还是花蕾,今天就开花了;今天还发白、发硬的果实,明天就变红了;茎蔓每天都拼命地向前爬伸,就像伸出手臂寻求栖息之地一样。

自己既然已经开始照料这些生物,就不能让它们死在自己手里。

就好比是养宠物,每天要按时喂食,散步,清扫粪便,细心照料以防它生病或受伤。就跟这一样。

简而言之,眼下惠介的处境是这样的:

轻轻松松地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些性格温和、不会逃跑的宠物(草莓),然后才意外地发现要照料它们很费工夫,而且它们全都同时生宝宝(茎蔓)了……

说是“简而言之”,好像反而越说越复杂了。

而且,每天还要忙于跟邻居和同行打交道。乡下和城市不一样,没法假装不在家。这里的人,都是不事先打招呼就随时上门来,所以你假装没看到信息也没用。

草莓农协的人时不时会来串串门,说是:“来偷一下懒。”惠介明知对方是来打发时间的,但也只得端茶递水,陪着闲聊。他很不耐烦地心想:唉,有这闲工夫,我都能给银河读三篇《小虫子王国》或是做完一页宣传册设计了。但如果平时不和他们搞好关系的话,一旦有什么关于草莓的问题,就不知道该求助于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