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7页)

晚饭以后,伯雍和他父亲闲谈,把秀卿的母亲的事,跟老人提一提,打算请求老人把他娘儿两个都荐到西山园子去。老人道:“这事须早一点说。如今希望到那里做事的很多,倒是贫儿将来却容易进去,因为咱们这些乡亲,不知是怎个用心,说将来开办时,谁也不送孩子进去。硬给造谣言,说孩子进去,便出不来,将来都得卖给鬼子,用孩子的眼睛做药。你看他们穷得这样,天天拆房子,舍不得孩子也倒罢了,何必造这样谣言呢?所以现在虽然贴出招收贫儿的广告,大家都不去报名,甚至有已经报名的,听见这样谣言,都自行撤销了。气得我什么似的,我就问他们说:‘你为什么不教孩子去?怎就知道卖给洋人呢?这是一种慈善事情,于你们的生计,不无小补呢。’他们说:‘老大爷,你老人家不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好人,凭什么把人家孩子招来,供吃,供喝,供衣裳,还请老师教给他们念书。其中若没有贪图,谁肯办这傻事呀!所以我们大家一研究,这正是一种利诱,将来他们一定把孩子赚走的。你老人家想一想,对不对?我们现在虽然没饭吃,将来有了皇上,依旧有饭吃的。我们不能眼睁睁教他们把孩子赚了去。’”老人说到这里,很有气地向伯雍说:“他们这些人,觉得自己很聪明。其实他们的性质,都是该杀的,乘着这机会,不教孩子去,若等着出好来,那不是晚了么?”伯雍道:“中国人办公益事,也有另有用意的,可不能说没有真正慈善家。照我们这些乡亲如此多疑,结果不过是挨饿,有什么法子能教他们明白呢?”老人道:“有什么法子?他们这辈子也不能明白了。他们须把猜忌和依赖的根性去掉,就能明白了。而且也能有饭吃,如今且不要提他们。你刚才所说的那可怜的母子,我明天到园子里跟他们说去。不至于办不到,因为他们很信用我,我也不妄求他们的事。”他爷儿两个说到这里,全家族说了一会子闲话,已到睡觉时候。

次日伯雍的父亲,老早地便到西山园子去了,吃早饭时,已然回来了。伯雍见老人很喜欢,便知道事情必然成了。果然老人坐下之后,便向伯雍说:“事情成了。你哪天进城呢?再回家时,把他们带来就是了。”伯雍见老人这样热心,他更不敢懈怠了。他说:“儿子吃完饭便进城,把咱们的事办完,也就没事了。”他父亲说:“你明天再走也不迟。我还要问你,你不是考了一回县知事,怎样了?”伯雍见问,把脸一红说:“这事也是儿子一时妄想,试验试验看,不想到口试时,跌下来了,把我列在丙等,应当入学一年。我想,这一入学,多少也得耽误别的事情,将来还不知怎样,所以决计不去了。”他父亲说:“好。你的性质,也不是能做官的。再说做官也得有资本,家里如今指你挣钱,哪能有工夫等你做官再吃饭,再说你的年龄还不大,先拿发财的心去做官,那就要不得了。赔钱的官,咱们做不起。赚钱又不会,何必定得做官呢?你如今不去入学,很合吾意。你就老老实实地指着笔墨挣几个钱,我在家里过日子,寝食倒安,非分的妄想,以后千万不要再轻试了。”伯雍听了老人的教训,知道老人是真心爱他,他只得遵着老人的教训,去求安分的生活。

次日伯雍进城了,当天晚了,不便去找秀卿的母亲。第二天,吃过早饭,便向大街去了。秀卿的母亲告诉他的地名,他略微明白一点,但是他不曾去过。他进了许多小巷,都是很湫隘283的民居。走了半天,见许多门口,都钉着四等或三等下处的牌子,还有许多刚起来的娼妓,神头鬼脸的,在门口买物。他也不知哪一家是李从权的住处,他走出一条小巷,却是南北的一条街市,行人也较多了,但是在这条街上走的人,姑且不问他们的衣履,但看满脸的市井气和匪气,足以表示他们是另一个社会里的人。他们看见伯雍左右瞻顾的不知是找什么,大家都很奇怪的,仿佛这条街上,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伯雍也不管别人看他,还在那里寻找门牌,却都不是,他不能不向旁人打听,又恐行路的人不知道。一抬头,见路南一个小饭馆,还是一间小楼。他遂到那饭馆门口,隔着破风窗只见一个吃饭的也没有,那掌灶的在灶旁一个小凳儿上打盹儿呢。一个系蓝布围裙的堂倌,在一张方桌旁站边,和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说得热闹。伯雍一拉门迈步进了屋中,那堂倌自当是饭座儿呢,忙站起来让道:“您来啦!请楼上坐。”伯雍说:“我不吃饭。掌柜的,我和你打听一个人。”堂倌见说,把伯雍打量一眼,仍是很和气地说:“您打听哪一个呢?”伯雍道:“这左近有一个叫李从权的吗?他有一个母亲,一个兄弟,他家另外还住着一个老太太。”那堂倌见说,仰着脸,把眼珠儿一转,说:“哦。是了,我知道了,您打听的大概是李大个儿,他当过陆军,前年由南京回来的。他有三个姑娘,都是由南边带来的,现在在四禧堂给他混事呢。”伯雍道:“这些事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叫李从权,我找他也是为找在他家住着的那个老太太。”堂倌道:“是。一定是他。我们不叫他李从权,我们都叫他大个儿,也时常在我们这里喝茶。您跟我来,我指给您。”说着把伯雍引到门外,向东指着说:“您往东走,见胡同往北由南数,路东第三个门,就是他家。”伯雍暗道:“这个堂倌倒很和气。”因向他道声“劳驾”,自往东口去了,行不多远,果见左手一条小巷。伯雍一直进去了,到了第三个门,一看门牌,果然与秀卿的娘说的一样,遂把木板门拍了两掌。却好,正是秀卿的娘出来看,一见是伯雍,她已然乐了,忙往里让。伯雍随他进去,院子里很潮湿的,堆着许多灰土及废弃的破烂东西,倒是三间正房,老得已然不堪。这时李从权知道有人来了,忙迎出来。他问秀卿的娘说:“大娘,这位是谁?”秀卿的娘笑着向他道:“你不知道,这位就是我常与你提的那位宁先生。”李从权见说,忙给伯雍请了一个安,说:“哎呀!了不得!这个地方怎劳得起您来,快请进来吧。”伯雍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看从权,身量有五尺七八,浓眉大眼,顶高的鼻子,四肢头颅,都与他身量很相配的,若是穿上一身军服,真可以算是人样的好男儿,可惜坠落到这恶浊社会里头了。

他们到了屋中,只觉得一股霉湿之气,钻鼻刺脑。此时已是初冬天气,若在夏天,更不知怎样潮湿呢!他们的屋子,是一明两暗,从权把伯雍让到左手那间,大概这间是较干净一点的,棚上的纸,被雨侵得一片一片地悬着。四面的墙壁,也都被潮气剥蚀,露出黄土和碎砖。这样的屋子,便是妓女的一个领家住的,她们的生活,已可想见了。屋子里头,有四五个妓女,年龄都不过二十岁,已然梳洗完了。因为天时尚早,还没到下处里去。她们见伯雍进来,纷纷地走出去了。屋里也没多余桌凳,只有一张污油的桌子和两条板凳,靠墙另有一副铺板,上面放着一个污而旧的铺盖,那一定是从权下榻之处了。他把伯雍让在桌旁凳儿上坐了。他的母亲,也过来周旋,是一位很老实的人,还穿着很长的蓝布旗袍。伯雍让他们都坐下,两位老太太并排坐在铺板上,从权在桌旁下手那个凳儿上坐了,只见他微微把脸一红,向伯雍道:“先生莫要笑话。我这是没法子了,做了这一种贱业。已然见不得亲朋,如今一见先生,使我又愧又感。”伯雍道:“这也没什么,反正是为吃饭。再说这宗生意,或者比别的生意容易一点。”从权说:“容易什么!人若是要吃饭,便没有一件容易事。这行生意,简直不是人干的。亏了是我,若换个别人,不但不能吃饭,而且还要受他们种种欺负。刚才您没看见,那四个妓女,有三个是我领着的,那一个来串门的。这三个人,也不用说怎来的,您大概也听说了,是我由南边买来的,钱也用得不多,因为被兵灾的地方,买人是很容易的。谁知到了北京,一做买卖,事事都不行了。开窑子的比我能耐大得多,简直是白给他们干。如今我背的押账,已有两三千元。好在人还没有飞。若是老实一点的,有几个人也得被人家拐了去,好在打架骂人,我全成。气急了,我便跟他们打架。如今我虽然有亏空,每日总有钱进门。我也把这里头的规矩都明白了,谁也不能再欺我。他们有什么事,也找我来议论。我也算本地一个光棍了。但是三个活人,在外头混事,我依旧混得这个样儿,连糊棚的钱都没有。您说干什么容易呀?还是照您这样的人,肚子里有书,拿笔能作文章,到处都有人恭维,也不受气,那真是神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