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7页)

伯雍道:“一类人有一类人的苦况,究竟谁苦谁甜,非亲受的人不能知道。外头的人,都以为操贱业的人吃饭容易,谁知里面也是挺黑暗的。你既然吃这碗饭,你也得想个改良的法子才好呢。”李从权道:“娼业中的黑幕,没有改良日子,因为一改良,他们常掌班的或是当领家的,就不能发财了。再说地方上捐项也是很重,反正都得出在姑娘身上。譬如头等班子,一个盘子,姑娘才得四毛钱,那六毛倒归了班主。姑娘的四毛钱,还有种种花消284,他们不借债怎的?若到了三四等,那简直就指着人肉换钱,反正还是开店的便宜。”伯雍道:“既是这样困难,怎么妓女反倒一天比一天多呢?”从权道:“来源不绝,哪能减少呢?再说生计到了现在是困难极了。没法子,慢慢地都得掉在这行。就拿我说,也是堂堂一个汉子,除了当兵,或是跑到口外去当胡子285,仿佛世界上没有我的事做。但是我母亲寡妇失业的,我兄弟尚小,我若不管他们,一点活路也没有了,所以我不当兵了,也不敢去当胡子,怕是哪一天死了,教我老母幼弟失所。一抹脸,把羞耻没有了。拿人家皮肉,养活我的老小,论理这不是大丈夫所做的事情,可是在民国却讲不得了。我见了许多没有道德的大官和在上流社会的人,我觉得我所做的事情,比他们所做的,似乎胜强百倍。比如我将来应当下地狱,我以为我的罪过,或者不至于上刀山下油锅,因为我没有学问,没有知识,而且没有饭吃,为养活老娘,做出这一点不道德的事,见了阎王爷,我也有话说的。我不解有权有位有财的,也和我们下流人一般见识,不做一点道德上的事,那我就没法说他们了。”

伯雍道:“听你的话,也是有一肚子不平的,所以激得你变了性质,反倒往不好道儿里钻下去。其实是你想错了。一个人自有比赛做好事的,万不可比赛去做坏事,旁人没有道德,不做好事,我们应当替他可怜,千万不要想比我富贵的人,都没做出什么很漂亮的事,尽有由穷人上或是女子身上取财的,我们一介穷黎286,讲什么道德?做出一点寡廉鲜耻的事,也就不算什么了。若是这样想,那不是教世界终无一个好人而后已吗?好事可以去赛,坏事万不可赛的。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存着一点道德心,存着一点为人的心,世界上的事,自然而然会好的,而且不平的事情,也就慢慢地少了。”李从权听到这里,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从小时候也没听见过这样的话,但是我总以为一个人不应当虐待别人的,所以我对于我领着的那三个孩子,我并不虐待她们。”伯雍说:“这是你的好处,但是我希望你慢慢地把她们解放。”李从权见说,愕然道:“解放?是把她们都不要了么?”伯雍说:“是这个意思。”从权道:“这事恐怕难一点。因为我若不要她们,我便没饭吃了,她们也没法吃饭,还得住窑子。我弄来的人,岂不白便宜别人么?”伯雍道:“解放也是有办法的。比如你此刻若是仗着她们发了财,你就应当不取报偿地把她们嫁给安善的良民。你若未曾发财,你须改变你的生活。假如你现在每天有五元钱进门,你有两块钱大概都够了。你不要耍钱,也不要胡花,你储蓄到五六十元钱,你便买一架缝纫机器,或是织袜子的机器,你教她们每天少做两个钟头的卖淫生活,在家里头学习两点钟缝纫或织袜子。等她们手艺学成,便不致她们再营贱业,在家里安分守己地另营劳工生活,用自己劳力,供给社会上必要的品物,因而获得一种正当的报酬。我想这是人类最光明正大的生活,也是最神圣的生活。你若试办一年,管保有顶大的效验。恐怕你由此发轫,将来要成立一个很大的平民工厂,把女子职业也提倡起来了。她们见女子不是没事做的,也不是不会做事的,她们也就不想往窑子里跑,觅求悲惨的生活。我看你的为人,似乎很有毅力,也似乎很有忍耐。你为什么不在社会上奋斗一下子?指着娼妓吃饭,指着人肉发财,那都是社会之蠹、人类的蟊贼、龟奴恶鸨,不齿于人类的东西,堂堂一个汉子,何必与他们为伍?好小子唯有到社会上去奋斗,经营与人民国家有益的事业。龌龌龊龊的,弄两个娘儿们在窑子,一混事,简直不能算是光棍。那耻辱大了,便是以后发了大财,五辈以后的儿孙,也洗不掉这污点,所以我给你出的主意,我愿意你耐着性儿试一试。”

伯雍把话说完,再看那从权时,已然泪眼滂沱,哭起来了。半天,才抽啼着说:“先生,我听了您的话,愧得我无地自容了。我怎做了这一件错事呢?从此我听您的话,不再和那些坏人比赛了。您教给我的主意,我越想越有理,我也不是办不到。我从前也很疑惑的,怎么中国人用的东西,都由外国来呢?如今听了您的话,我们自己走的路,实在都是不对的。富的不工作,贫的不工作,由哪里有货物呢?我由明天起,便实行您教给我的主义,不但教她们学着做工,我也学,教我母亲和兄弟也学。我想三年以后,我们一定不能这样龌龊了!您今天不是为我来的,是为我大娘来的,不想却由地狱里把我拔出来。”伯雍见从权精神上受了感动,便安慰他道:“你觉悟了,你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如今咱们不要提这些话了,我应当和你大娘说话了。”此时从权的母亲,微微叹了一口气,过来给伯雍倒了一碗茶,说:“您先歇一歇吧,喝一碗茶。您所说的话,真是金石良言。我跟我儿子,吃这样的饭,心里真是不舒服呢。我也是养儿女的人,终日总以为这事不合理,但是我一个妇道,也不会说什么。今天您的话,真是救了他!”伯雍说:“您放心吧!您这个儿子,将来必能发迹的。皆因他是热肠的人,而且很有毅力,绝对不是安于卑鄙的人。我今天给他下了一服兴奋剂,他从此必要另换一个人的。”从权的母亲道:“要不是您,他也不能改悔,可见好人的话,是一定要听的。”说罢,仍和秀卿的娘坐在一起。伯雍喝了一碗茶,因又向秀卿的娘道:“老太太,您的事我给您办好了。”秀卿的娘见说,谢道:“这又教您分心了。”此时他娘儿三个,都把耳朵的官能,向伯雍那边注了意。伯雍续言道:“现在我们西山,创立一个女学校,还有一个贫儿院。我已求我父亲把您荐到女学那边,他们办学的,是有宗教的人,待人都很和平的。您到那里,一点委屈不能受。您的儿子崇格,也不必教他在龙泉孤儿院了。您可以把他带到西山,将来便送在那所贫儿院里。你们娘儿两个,到了那里,我想倒是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那里不亚如世外桃源,尽可以在那里养老。您这两天,把东西收拾收拾,哪天我同您把崇格领出来,等我再回家时,我就把你们娘儿两个带了去,您以为好不好呢?”秀卿的母亲还没有发言,早见从权由凳子上跳起来说:“好事。这事太好了,旁人打着灯笼寻不着。您知道么?西山园子是从前皇上家的地方,如今改为慈善机关,真是我们贫民老大幸福呢。但是没人介绍,哪能便进去呢?这事实在应当感谢先生的。”秀卿的娘见说,满脸笑容,向伯雍称谢不已。伯雍道:“您预备预备哪天领崇格去,我同您去。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将要走,从权连忙拦道:“您不能走!您既然肯到我家里来,您一定不拿我当畜类看待。自从听我大娘提起您的为人,我久已要见一见,今日既然见着了,我不许您就这样走,我总得请您喝三杯。再说这个地方,向常不见上等社会的人来,里面有许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我也要请您看一看。您若拿我不当人,不可以坐在一起,您就走您的,那我也就不敢强留了!”伯雍道:“你既这样说时,我便扰你三杯完了。我要求你做个向导,在这里游一游。”从权道:“你肯赏脸,我乐极了。”说着换一身较整齐点的衣裳,戴上一顶帽头。请伯雍头前走。伯雍说:“这就走吗?”从权道:“天不早了。外面已有四五点钟,太阳已然落了。”伯雍道:“已然这时候了,天实在短多了。”从权道:“说话多了,不觉得耽误时候。您此刻必然饿了,走吧,我先请您喝酒去。”当下伯雍向那二位老妇人道了扰。秀卿的娘感谢不绝的,同着从权的母亲,把他二人送出去,很喜欢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