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过了数日,秀卿的娘已然把行李冬衣预备好了,伯雍又同她到龙泉孤儿院把崇格领出来,她仍旧在本星期内,一同到西山去,先住在伯雍家里。次日伯雍和他父亲,带着她娘儿两个,到了西山,面见那两位大慈善家,开恩把他们收下了。伯雍的心愿,至此算完全偿了,伯雍不便在家里久住,过了两天,依旧回城里报社。他从此立定一个目的,什么与官场政界有关系的事,不但不愿去做,而且连想也不敢想它,知道他的性质和能力,绝对不是可以在政界里活动的。他索性把一切妄想都屏除了,一心要做一个文学家,他所研究的文学,是切于实际,于人生最有关系的。他于中国的文学,虽然有一点研究,他却不想做一个文章家和诗家。他虽然对于新文学未表示何等的欢迎,他也不专专守着旧文学的脑筋,一点也不知道改变。他利用外国文,读了许多小说,他看出小说的文章,比什么文章都有用处,而且在文学上,也真能有极大的价值。他实验的结果,他以为用桐城派的文体,写社会上大小事故,究竟不能发挥尽致,终不如小说家用一管秃笔,洋洋洒洒,写好几十万言,社会上诸般事情,都不能有逃形的。小说能够任意发挥自己哲学思想,也能替一群无告的人代鸣不平。大小说家的心思笔路,不是光写一个人的主观。他们锐利的眼光、深湛的思想、深刻的笔墨,能够一一刺入一般人的心坎,仿佛一言一句,都由别人心里掏出来。无论舍谁看见,也得表同情的。小说的功用大得很,小说的文章,也是不可纪极291的,差不多和衣食住三项的要素同功。人们对于他的要求很切的,人的思想、人的生活,多一半用小说的力量来改造,所以他一心要做一个小说家。他对于中国的小说,第一佩服《水浒传》,第二是《儒林外史》,第三是《儿女英雄传》。《红楼梦》虽然也在他爱读之列,他却不十分景仰的。外国的小说家,他第一赞成法国的嚣俄292,第二是英国的迭更斯293,第三是俄国的托尔斯泰,第四是苏格兰的斯格得294,斯格得的思想,因他所处的时代关系,虽然旧一点,但是文章是极好的,可以与《水浒》并驾齐驱,写武士没有再比他好的了,而且他的种族思想非常热烈,所以伯雍很景仰他。至于伯雍的思想和要作小说的动机,完全受的是嚣俄、迭更斯、托尔斯泰的著书的感动。他每日除了研究文学,便安下心去作小说,腾出余暇,也能出去看看戏,访访朋友。因为秀卿的母亲和兄弟,有了安身之处,在伯雍觉得安闲多了,他也不敢再去发那狂热,假如他再要和秀卿的娘一般摊上一个,他非白白地累死不可,所以他把救济穷人的狂热心,一点也不敢萌。对于社会,完全持一种消极的态度。他知道对于社会用消极的心来对待,是万不应当的,但是他若不消极的自处,非殉葬不可了。所以他没法子,把社会上的事不敢问了,一心在文学上用点功夫。

如此又过了两三年,歆仁的报纸,仗着他的小说,销路很广了。伯雍常和歆仁说:“咱们的报,近来很好了。你是当议员的,应当在政治方面去活动,你无论加入哪一党,谁也不能管你,但是你不要把你的报完全弄成机关的性质。北京的报,多一半是仰赖机关生活的,一点振作也没有,我们的报,若好生经营一下子,未尝不可以做一完全营业性质的民间新闻。若照你这样办法,你在哪党,教你的报也属哪党。不但我们当编辑的很感苦痛的,报务绝对不能发达的。”歆仁口里虽然很赞成伯雍的意见,他究竟没有办报的诚心,他究竟吃过机关报的甜头,他绝对舍不得钱扩充报务,他每月所费的经费,绝对不许超过补助费。至多不许用到三分之二,并且他完完全全地要做一个机关报,所以编辑人没法子发展,只得敷衍从事。这时歆仁正帮着帝制派捧老袁当皇帝,天天有许多关于帝制的新闻,都是他自己做。他每日出去奔走,晚上回来做新闻,往往到两三点钟也不能消闲,但是他很高兴的。他说这回老袁的皇帝一定做成了,他还劝大家作请愿书,或是劝进表,将来都有好处的。怎么他这样精明的人,今日会迷到这个样儿呢?他不知道这回的帝制,是硬做么?不知道各地方都起了祸疱295么?乱子眼看就到了,他怎说一定做成呢?其实老袁做了皇帝,于他有什么好处,也无非拿他的报当一种御用报,多给几个补助费便了。为这一点小利,便迷了利害关系,无怪袁家父子做了这一场沉酣的皇帝迷梦,直到临死还不觉悟。可见利令智昏,虽如项城之豪杰,也不能免的。果然洪宪的年号刚一颁布,各地反对之声,同时并起,没有几个月,昙花一现的皇帝,竟自升遐而去。办帝制的这一群人,都慌了手脚,一个一个地,纷纷亡命去了。且有好几家报馆,同时都歇业了。歆仁的报馆,也受了帝制的遗毒,把寿命葬送了。不但他的报馆不能存在,连他的生命财产,也很危险呢。因为反帝制派,把他也列在小祸首之内。他听了这个消息,他实在不能不躲避,他把这几年所弄的钱和金珠细软,赶忙存在交民巷外国银行里,带着他的爱妾桂花,一同躐入296使馆界,打算要在外国使馆里,暂避一时之难。但是外国使馆不知他是何许人,拒而不纳。他说:“我是中国的议员,因为受了政治的嫌疑,特求贵公使保护的。”外人回复他道:“贵国议员,人数太多,敝界湫隘,无法收容。且使馆界素重卫生,不能庇护议员,致使空气浊恶。先生还是自寻楼所吧。”歆仁受了这场抢白,无法子,只得带着他的爱妾到六国饭店去住。

过了几天,外面风声渐渐松了,歆仁又请出人来向各方面一疏通,算是没他的事,但是他的损失,也实在不小,报馆也开不成了,只得摘牌歇业,欠给编辑的好几个月薪金,他也硬不给了。伯雍不可惜别的,由民国元年,直到现在,一日也不曾离手的报纸,忽然消灭了,未免有情。但是他的力量,也不能把它复兴起来。没法子,只得暂归西山,享受几天闲日月。至于他后来于文学上造诣得到如何境地,成就了如何事业,那是后来的话,此书暂且不叙。我们所知道的,北京的政治,似乎一天比一天黑暗。北京的社会,一天比一天腐败。北京的民生,一天比一天困难。可是北京上中下三等人民,每天照旧是醉生梦死,一点觉悟没有。梅兰芳的戏价,一天比一天贵。听戏的主儿,照旧那样多。茶楼酒肆,娼寮淫窟,每天晚上,依然是拥挤不动。禄米仓的被服厂女工,更加多了,工钱连六枚铜元都挣不到了。贫儿教养所,一天总要有多少贫儿送进来,但是传染病益发厉害了,可是监狱式的办法,依然未改。街上人力车的号数,一天多似一天,可是汽车的号数,也很增加的。教育公所依旧是那样烟不出火不进的,朱科长的权力,一点也没有动摇,他每日仍是坐着他那辆骡车,很高兴地去上衙门。他的脑子什么事也不想,他的眼睛什么事也不看,他就知道他是个科长,在社会上很尊贵的,凡此等等,皆是伯雍于五年中所目击的。他总想用小说的体裁,把他于此五年中所见所闻和心里所感想的事,详细地写出来,可惜他没有工夫去做。如今他正家居,他大概要从事这种著作的,但是他的书何日才能出来呢,这是我们所盼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