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我的书中,总也没提秀卿了,但是她的性格,在一般读者,已然明白了。她虽然是个妓女,却与普通妓女不一样。她为什么坠落在火坑里,在前面我已然略微说过了。她多少是个有思想的人,可惜她没受过教育,想不出别的道儿,所以不得不飞蛾投火一般,掉在这里头。这也不怨她,第一她的家境寒微,无力去受教育。第二是社会国家的毒刻,连男子的教育还没人管,谁顾得到女子呢?再说自革命以后,北京土著的人民,一天比一天困苦,家里有女儿的,除了学戏便是下窑子,仿佛这两行倒是一种正常营业了。秀卿只有一个寡母,已然五十多岁,还有一个小兄弟,才八九岁。她若不想个法子,一家三口就得眼睁睁挨饿。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北京的社会,也不许贫民清清白白地活着,非逼得你一点廉耻没有了,不能有饭吃。秀卿生在这样的社会里,已是不幸极了。她不下窑子,哪里还有挣饭吃的道儿呢?她自操了这个营业,没有一天不蹩气183的。她的性质,实在不适于这种营业。久而久之,她便自己造成了一身大病,她简直成了肺结核的瘸疾184,她只用大烟提着她那口气。论理,她的姿色和言谈,真是不可多得的,也有许多人赶着与她要好,无奈她的脾气非常执拗,当她脾气好一点时,她什么人也能周旋。不知何时犯了她的脾气,想起她的不得意,她便把所有逛窑子的客人,都看成蛇蝎一般的人,由心里头仇视。她每每地咒诅那一群人,对于议员和政客,尤为特别嫌恶。她说:“我到窑子里了,我失了贞节了,你们一个一个地跟我瞎献殷勤做什么?钱也舍得花了,衣服首饰也舍得做了,甚至几千几万地要往出接185吧。当我母女走到火坑边上,失足欲坠的时候,社会上怎没有一个人援一援手呢?假如那时有人周济一下,我也不至坠往靛缸186里面。如今人家一身清白没有了,成了公共的玩物了,便是救了出来,已是不完全的人了。大凡救人,须在没有失足以前救,掉在山涧里再救,便是不死,已然摔得股折臂断了。何况他们原没有救人的心,只不过为图自己快乐便了。哪有一个为人的人呢?”她每每这样想,虽然有些偏激,她一肚子的苦痛,也可以想见了。她所以得了这样不治之疾,和她事由不好的原因,都是由她这种偏激的思想造成的。秀卿的思想,终是改不成了。秀卿的生命,在这不仁的社会里面,也就很有限了。

自那日在酒席上,歆仁诸人把秀卿给伯雍架弄上,原打算取个笑话。不想秀卿的怪癖脾气,竟尔187把伯雍看中了。若论伯雍,也是个很韵籍188的青年,不过生性诚实,免不了有点呆气。在一般的妓女,最不喜欢这样的人,多少须有点纨绔或官僚臭味,她们看着才中意。秀卿偏与那样的上不来,所以一见伯雍,便有些对眼。后来伯雍又到她那里去了几荡,二人一谈心,彼此的志向,都明白了。秀卿益发把伯雍看得重了,知道他万不是一个浮泛的青年,他是要在社会上做事,要给人类做事的,不过他目下一点能力没有,也没有识得他的人,所以他终不能不在社会上埋没着。但是他对于贫民,对于不幸的人,向来表示一种同情的。尤且对于娼优里面不幸的人,更是特别怜爱。他说社会上所以有这些不幸的人,都是社会自行暴露他们自己的罪恶,所以他恨不得把社会上不幸的事,一口气都吹没了,教社会上所有的人,心里都是风平浪静地过他们的太平日子,谁也没有一点不平的事,才称了他的心。但是他的力量,万是办不到的了,他不过怀着这个空想,在社会上送他的愁牢日子便了。伯雍这些意思,秀卿似乎都知道的,她所以不拿伯雍当众人看待。至于伯雍之看秀卿,不但可怜她,而且钦敬她。现在讲气骨的人,太少了!打算在现在的社会里面吃一碗饭,这“气骨”二字,谁还敢讲!恐怕你今日讲气骨,明日便入枯鱼之肆189了。不想秀卿以一个坠溷的人,她到了190不忘她的气骨。她天字第一号的姨太太,不是当不上的。马车汽车,不是坐不着的。珍珠钻石,不是戴不上的。以她的姿首,取这几样东西,真比穷酸措大卖几篇文字、挣一碗饭吃,太容易了。但是她竟不取,把能供应她这些东西的老爷们,都给得罪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往坏里说,便算一种精神病。往好里说,这正是她的气骨了。伯雍对于她的气骨,虽然钦佩极了,可是又不愿她老持着这种态度,每每劝她及早打个主意,不差什么的,也可以随了去。无奈秀卿的性质,终是改不了。有力量的人,也都怕她不好驾驭,没人敢吐口话,她的前途益发暗淡了。她固然把伯雍相中了,但是她绝没有嫁伯雍的心,她知道伯雍已然娶了妻,而且知道他是力主一夫一妻制的人,再说他如今是自顾不暇的时候,勉强嫁了他,不但于自己没利,而且害了伯雍。所以她虽然有心,到了不会说出口来。

伯雍认识秀卿,日子已然不少了,但是他们到了是精神上的结识,绝没有买卖式的肉欲。伯雍到她那里去,无非是解闷,是谈天,彼此做个谈友。秀卿也知道他的心理,知道他的境遇,对于伯雍,向来不会说过一句秽亵的话。在旁人都以为他二人必定是俗所谓热了,其实他两个无非偶然性质相投,成了忘形之交便了。近来伯雍替秀卿很发愁了,因为每去一趟,秀卿的病态,仿佛厉害一次,不第血色没有了,而且瘦得很难看,咳嗽呼吸,都有些不利。伯雍知她病深了,劝她赶紧入病院。秀卿只说没什么多大病。其实她岂不知她的病是很厉害的,她不过只是挨日子,她把社会厌烦透了,她心里此时似乎以弃绝人世、长眠地下,倒是一件很干净的事。她的责任,她未尝不想,但是她以为人活着,可以有责任。死了,天大的事也管不着了,不过她活一天,对于她的老母幼弟,要管一天,死了之后,她也就不能管了。这种思想,虽然没什么,可是于她的病,很不利的。她这不是往开通里想,简直是自杀的决心。所以伯雍劝她看病,她只说不碍的。其实她正欲借着病症的毒手,了却她的残生,消灭她的烦恼。她的病也遂一天比一天沉重,甚至不能混事,回到自己的寓所。

有一天伯雍才吃了早饭,正欲和大家商量看白牡丹的戏去,忽见一个馆役进来向伯雍说:“宁先生!外面有个妇人找您。”伯雍见说,一怔,暗道:“妇人找我做什么?”因问那馆役道:“像个做什么的?”馆役道:“像个跟人的。”伯雍说:“你把她叫进来。”馆役出去了,不一时,把那妇人带进来。伯雍一看,却是跟秀卿的李妈。伯雍忙问她道:“你来做什么?你没看你们姑娘去?她好一点没有?”李妈道:“更不好了!据我看,她挨不过一个礼拜了。”伯雍道:“这样厉害么?”说着教她坐下。子玖诸人,听见李妈来了,也都来问长问短。大家见秀卿病得很厉害,也都很表同情。此时伯雍问李妈说:“谁打发你来的呢?找我做什么?”李妈说:“我们姑娘教我来请您,到她那里,大概她与您有话说。”伯雍道:“这样看来,由她回了家,你依旧跟着她,你倒是很有义气的。”李妈见说,眼圈一红,扑簌簌落了几点眼泪,用手巾擦着眼睛道:“我不跟着她怎的?她并没把我待错过一点,她是血心热胆的人,我也得拿血心热胆待她。再说她的娘,现在只会哭,她已然落了炕191,我不在跟前,谁服事她呢?我已然跟她说了:‘你好生养着,你活一天,我跟你一天,谁教娘儿们好一场呢?’是她今天早晨跟我说:‘我自觉着不成了,我很想伯雍,你把他给我请来,我有话跟他说。’我想她认识的阔客也很多,她都给得罪了。便是不得罪,也不好去请。您与她是最知心的,所以她直到临死,还不忘您。您能与我去一荡吗?”李妈把话说完,依旧是眼泪汪汪的,伯雍此时已然呆在那里,他的心中,不知是怎样难受。他竟不料秀卿一病至此。旁边的子玖和凤兮,也不照平日那样说笑,他们听着也怪可怜的,忙教伯雍穿了衣服,随着李妈去看看,能治时,他们给她荐位先生。伯雍见说,才能动转,忙着穿好衣裳,向李妈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