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午后五点钟,在煤市街致美斋雅座一间单屋里,有两个人对坐着喝酒,一位是教育公所的邹科长,一位是伯雍。只听邹科长说:“伯雍先生,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们朱科长上了几岁年纪,办事有些糊涂,明天你依旧去办事吧。”伯雍说:“我不回去了,便是回去,也没有好结果,何必惹人厌烦呢?”邹科长道:“无论受多大委屈,也得回去,这是我们所长的意思。所长既然聘请阁下帮着办杂志,一定不愿意有始无终。”伯雍道:“所长有这番美意,小弟心领。至于再回去的话,绝对不行的,我不苦你们所难,你们也不必苦我所难便了。”邹科长道:“先生既不肯帮忙,我们也不敢勉强。其实以先生大才,何所适而不可。惟有一事,小弟临来时,敝所长殷殷告嘱说,先生乃道义君子,以后关于敝公所的事,如有所见,不妨径行指斥,惟祈千万不要在报纸上有所评论。”伯雍见说,微微冷笑道:“贵所长未免过于看不起人了。兄弟虽忝列舆论界,无非以卖文为生,自问于自家人格,尚知爱惜,绝不敢以社会公器,用泄自家私憾。新闻界中,虽有少数不良分子,动辄骂人,以遂其敲诈之欲,但是大多数的记者,都很有道德的,哪能一点缘故没有,坐在屋里,生心骂人呢。大概官界中人,与新闻界的人,根本上性质不同,所操互异,于是官中人遂把一般新闻记者,都看成奸猾市侩一流人物,无论他们说的话是好是坏,是有理是无理,都是由心里头嫌恶,这就皆因两方性质不同,自然要生出这一种嫌恶的心理。奉劝阁下,可以转告贵所长,今后对于新闻界的人,不要采取一种嫌恶的态度,尤且须得拿新闻记者当人看待。我不敢说凡是以新闻为业的人,都是没有毛病的好人,我也不敢武断地替他们辩护,说他们都是好人。据我想,好的总占多一半。官界中人,未尝不可以假以颜色,品品他们的学问道德如何,虽不必照文明国家那样优礼记者,最低的限度,也得拿人看待,不要一笔抹杀的,都把他们看作一种要不得的人,把人格硬给取消了,自己也应当反躬自问。至于我呢,原不配辱没记者的美名,我自己也不愿以新闻记者自居,因为记者二字,到了中国可怜极了,不定怎样不幸的人,才摊上这个头衔,如今摊到我的头上了,我还敢以此骄人吗?贵科长和贵所长,千万不要多虑的。假如我不曾在贵公所做过事,我耳有所闻,目有所见,或者能依我记者的天职,有所评论。如今我对于贵公所,不能发言,无论我的话是否是社会上人人要说的,当然不能见谅于人的,一定有人说我的事被你们撤了,所以他才攻击起来,其实我自己实在不愿意干了,也不因为朱科长怎样薄待我。我的性质,实在不能享官衙的生活,所以赶早舍去,不承想反倒教贵所长多了心,实在出我意料以外。如今没有别的说的,烦贵科长上复贵所长,如信我宁伯雍是个人,不是没有品行的小人,我对于现在的教育公所,一定一句话不说,以免我的嫌疑。至于别人和别家报馆,我便没有权力干涉了,反正我一定保持我的静默态度便了。”

邹科长见伯雍把话说完,他做出一种笑容道:“听了先生这篇言论,使我顿开茅塞。但是敝所长和兄弟,对于新闻界的人,是最钦佩的,常说新闻家是无冠宰相,职司木铎139,高尚极了!阁下为人,尤为光明磊落。”伯雍说:“中国记者,哪能到这样的地位?将来的新闻纸,或者须有那一天。至于兄弟,混迹此间,无非作点小品文字,替阅报人助些兴趣,差不多和戏中小丑一样,不足挂于齿颊之间的。”邹科长说:“先生过谦了!”当下他二人酒饭已毕,伯雍要会账140,邹科长哪里教他会,拼命一般地拦说:“今天一定不能教先生会账,些许小费,兄弟敬候了。先生若不赏脸,那就没有交情了。”伯雍无奈,教他会了,又坐了一会儿,邹科长说:“以后咱们要多联络,兄弟应当回衙门去了。先生的盛意,也应当向敝所长回禀一番,他一定感激的。”说着,一同下楼,邹科长的自用车已然在门前候着。邹科长坐上车,一拱手去了。伯雍一个人,也不雇车,走进大栅栏,只见行人扰攘,车马喧阗,那些店铺的装饰和行人的衣服,把“奢华”二字,表显得十足。但是这些熙来攘往的人,穿着极美的衣服,坐着极好的车辆,究竟他们在社会上是做什么的?高高兴兴地出来,有什么目的呢?究竟他是有什么职业,做完了什么工作,劳累之余,特意出来安慰自己不成?社会上什么东西是他们创作的?社会上的文明,哪一样是由他们振兴的?他们在社会国家里,究竟是有什么意义?由伯雍看去,一点也不明白。不过看着他们的服装,很觉绕眼增光,男的女的,心里都透着很高兴,一点愁烦样子也看不出。他们的眼光,都注意到那些店头的装饰品,玲珑奇巧最时髦的女舄141,在玻璃窗里罩着,颜色鲜艳,式样新颖,不第把那些太太小姐们的眼光勾引了去,便是那些漫无目的、任意闲游的少年,见了这一双一双的裙下物,也颇涉遐想,不觉得留恋观览,不忍舍去。洋货店的钻石手表,金珠店的腕镯指环,时衣庄的衣服,洋衣庄的西服,绸缎庄的彩缎,眼镜公司的克罗克司142,哪一样不动人的心呀!青年男女,看了那个,又看这个,完了,又彼此窥视,心里暗自品评谁的装饰适宜,容貌艳丽。由大栅栏走到观音寺,谁不注意这些东西呢?

伯雍因为怪烦闷的,他一道地走回报馆去了,他想起方才邹科长的言语神情,他不觉地暗笑道:“人的言语和行为,怎这样矛盾呀?我在那里,便那样白眼相看。我不辞而别,又如此殷殷慰问,还以小人之心度量我。人在社会上,处世接物,应当这样相率而伪吗?”伯雍这样一想,他对于进取的心,益发冷淡了。歆仁教给他的秘诀,他完全失败了,他觉悟他自己绝对不是在宦途能活着的人,不如把一切念头打消,把自己的思想,暂时搁起,纯粹做个卖文生活,实行一种消极主义,或者能把一切烦恼解除。于清苦中,寻一点乐趣,什么社会国家以内的事,一概给它一个不闻不问,仅仅由小说中,讨点生活上必需的费用。虽然费些脑筋,倒省得生了许多鸟气。从此他除了在歆仁的报馆供给小说,还在别家报馆,担任点小品文字,每月也能弄百十多元钱。歆仁见他把教育公所的事辞了,也不再替他找事,由他自己去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