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伯雍每日除了办事,便到民乐园去听戏。因为现在捧白牡丹的人太多了,差不多要和梅党有并驾齐驱的形势,所以这民乐园特别地热闹起来,牡丹的名声,比从前大得多了。有许多阔人,见报上这样捧场,也都慕着名来听戏。牡丹的师傅,见牡丹这样大红起来,自然喜欢,对于伯雍诸人,自然表示一种敬意,这时牡丹的父母,也听着信了,夫妇两个,带着一个大儿子,由天津找上京来。他们见了牡丹的师傅老庞夫妇,当然是要办交涉的,结果如何,人人都知道的。因为梨园行,俗谓之无义行,别的行当多少都有点师生义气,唯独梨园行,师生之间,大半都是仇人。譬如一个伶人,收了一个徒弟,合同上写的年限很多,不用说了,甚至还有打死无论的话。年限之内,无论徒弟挣多少钱,徒弟家属,没有分润的权利。徒弟出师时,年限内师傅代置之物,概行扣留还不算,便是旁人所赠之物,也不能携去一件。徒弟若是嗓音不倒,有人帮忙,还能自树。不然出师之后,依然不能生活,所以徒弟对于师傅的恶感,非常深厚,一出师便算断绝关系,没有一个彼此相顾的,所以管他们叫无义行。难道他们跟常人不一样吗?就皆因他们内容、习惯不好,把人都教得一点义气没有了,完全唯利是图。这也是社会上一个问题,应当研究的。

有一天伯雍才起床,只见白牡丹和庞三秃来了,牡丹很有些愁烦样子。伯雍忙问他们说:“你们来此做什么?”三秃说:“我父亲教我们请您有句话说。”伯雍说:“你们先坐一坐,等我吃了饭,咱们一同走。”说着教厨子胡乱弄点饭吃了,穿了长衣,同着二人去了。到了老庞家里,老庞见了伯雍说:“不恭得很!好在先生没短143帮我们的忙,这次还得给我们办一办。”伯雍说:“究竟怎回事呢?”老庞说:“请您先坐一坐。”说着向他儿子三秃说:“你把你荀大叔请过来。”三秃见说,到隔壁那屋子去了,不一时,带过一个男子来,年约四十多岁,头上小辫还没有剃,一脸污泥,笼罩着他那一张黑紫的面皮,双眉被愁怨之气锁着,益显得他的相貌十分刚猛。他的身量很高,穿一身蓝布裤褂,想由上身便没洗过一次,已被汗泥污透了。他来到这屋里,一声也不发,挺然立在当地。他对于老庞,用一种不满意的神情怒视着。伯雍见了这奇怪男子,心里很骇然的,暗道:“这是什么事呀,请我来办?”只听老庞先发言说:“宁先生,这位便是牡丹的父亲,他找我不是一次了。”伯雍见说,把那人看了一眼,暗道:“他怎会有牡丹这样一个儿子呢?简直是个马贼的材料。”此时不禁把牡丹看了一眼,见他白皙的面皮、清秀的眉目,那样的父亲似乎生不出来这样的牡丹。牡丹见伯雍看他,把头益发低了,他小心眼儿里,见他父亲那样落魄,虽然有些惭愧,可是他见他父亲哺得那样可怜,达不到反哺的目的,他那小心眼儿里又十分惨痛,不觉得对于他师傅的刻薄,益发起了一种恨怨之感。此时又听老庞说:“他叫荀凤鸣,他来搅我不是一次了。什么规矩,没有你先生不知道的。合同没有满,没有找到我门上的道理。他们若来看看孩子,那我还不许么?无奈来一荡就是钱,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今天他又来找我,说他儿子给我挣钱太多了,非要一百块钱不可!这不是穷疯了么?别说他儿子没给我挣多少钱,便是挣了千千万,没出师,我也不能给他钱。不过他大老远地来一荡,也不能空手教他回去,盘川是有的。”这时荀凤鸣忽然大着嗓子用他的乡音喊道:“你给过俺多少钱哪?俺来一荡,你就往外整俺,俺的儿卖给你咧呀!”老庞说:“你的儿子虽然没卖给我,但是有合同的。合同没满,你常来搅我,是怎回事?”荀凤鸣说:“什么合同,被你改了好几回哩。今天没钱,俺与你打官司,俺可不能怕你哩,不然你得把儿子还俺。”老庞说:“你要打官司,好哇!难道我不敢跟你打官司么?”

伯雍见两人彼此争执,终没个了局,因替他们调楚144道:“你们无论怎说,究竟是亲家,凡事好办,千万别吵闹起来。据我想,这事不是一半句话能了结的。”因和荀凤鸣说:“你先回去,住在哪里了?”荀凤鸣说:“在贾家胡同一个小庙里面住着,但是没有钱,俺不能回去,俺的老婆还等俺给她买药。她腿上生了一个大疖子,疼得要命,已然不能下地了。”伯雍说:“无论怎样,你先回去,这事我能给你办好。”荀凤鸣说:“他不给俺钱,俺不能回去。”老庞说:“我凭什么给你钱!我欠你的不成。”凤鸣说:“你虽然不该145俺的,不欠俺的,你的钱是俺儿给你挣的!”老庞说:“你的儿子不是到了我家就会挣钱的,我教给他艺业,我给他饭吃,合同没有满,当然给我挣钱。”伯雍见他两人还是斗口,因向老庞说:“你先给他几吊钱零花,先打发他走了,我们一定把这事给你办好。他时常来,也不像话呀!”老庞见说,不得已取出十吊钱,交给凤鸣。凤鸣虽然抱着一百元的目的来的,但是见了这十吊钱,他已有些软化了,他不照先前那样怒目而视,他的眼神全移到十吊钱上,他把一百元钱已然忘了,他已然没有比较多寡的心思,他以为这十吊钱便是他生活上最急的希望、最适的物品,他由眼睛里流出一种欲火,伸手把那十吊钱接过去了。伯雍说:“你拿这钱回去吧。明天我们把你们两家的事办好了,不要再这样无结果的纷争了。”凤鸣向伯雍一躬身,果然拿了钱去了。伯雍因向老庞说:“这事老这样也不好,他把十吊钱花完了,还是来,我哪有工夫替你们挡他呢!我想你们非有个改良办法,断不能安静的。”老庞说:“怎样办呢?我们这事是有合同关系的。”伯雍说:“据牡丹的父亲说,你们曾把合同改过。他若真告了,你们的合同如有毛病,法官是不能保护的。你们把合同取出来,我给你们看看,究竟定了多少年呢?”老庞说:“十二年,如今还剩一年零八个月。”说着把箱子打开,取出一纸合同,用东昌纸146写的,递给伯雍一看,白字连篇,简直不成说话。可是民间诸事,都用这样不完全的文约,维持着许多旧习惯,有心无心,在这样似通非通的文约里面,不知造了多少罪恶,倾陷多少好人。伯雍看这张文约时,添注涂改的地方很多,也没个图章押着。最惹人注意的,满师年限,原写十年,后改十二年,实在是个疑问。伯雍看罢,向老庞说:“这张合同,便是到了法庭,也有争执的。这事你们自己参酌。”老庞说:“虽然有改的地方,也是我们两家合意。”伯雍说:“虽然那样说,究竟你们手续不完全,但愿牡丹的父亲从此不来。但是他十吊钱花完了,没个不来的。到那时你们没有结果时,我再给你们办吧。”当下在这里说些闲话,伯雍自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