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页)

秀卿见伯雍说到这个份儿上,忙拦他道:“你不要说了。你的话,怪教我害怕的。若真到了那份儿上,咱们北京人怎样受?”伯雍说:“不愿意受也得受着,这是不可免的运数。但是北京人也有自取之道,如今说话放着,我但愿我的话不应验。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秀卿说:“真个的,你们总理给你荐的事怎样了?你干得了吗?”伯雍说:“不干怎的?人和钱没有仇。再说,我们总理和我说了一大篇道理,破釜沉舟地劝了我一顿。他的话我虽然不赞成,我却信为不易的道理。在现在的北京,打算在社会上活着,非那样不可了,所以便是我极疏懒的人,也要从着他的道理行一行。除非人家不要我,那就没法子了。如今我是刚学来的乖便卖,我要劝劝你了,你的脾气,往后得改。你的年龄虽然大了,不过二十一二岁,还说不到年老色衰。你为什么不找几个阔客,好生应酬他们?惹得老爷一喜欢,把你接出去,岂不脱了这个火坑,傲慢不羁的行为,我们穷念书的还可以使使,当妓女的似乎不必要。因为当妓女的目的,便在吃、喝、穿、戴、玩、笑、乐七个字,傲慢不羁,跟穷字很近。你反倒染了这点毛病,所以我替你怪危险的。你不见现在汽车马车之中拿珠子和金子镶着的人,都是窑行出身,如今却都做了太太。那个姨字,谁也不敢往她身上加。胆子大的,也不过加上一个数目字,呼为几太太。外界嘴损的人,给她们起了一个徽号,叫作窑变,瓷器里的窑变,是很值钱的。人若下一回窑子,再当太太,比窑变的瓷器贵重多了。你如今还在家里,为什么不大变特变一下子,得个窑变头衔,岂不足以自豪呢。”

秀卿见说,由床上把伯雍瞪了一眼,说:“人家才与你说好话,你怎忽然损起人来?”伯雍说:“这是实话,并不是损人。”秀卿道:“既不是损人,何必教我去当窑变!我固然知道当一辈妓女不像话,但是不对心思的人,我也不能跟他去过日子。从前我听朋友说过一段《聊斋》,叫什么嘉平公子呀,他们说的那四句话儿,我还记得,什么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136。可见我们当妓女的,也不是都想胡乱当个窑变的。再说能讨妓女出来的,都是些暴发户儿,胡吃混穿,差不多是金盆贮狗矢137,跟了他们算得了所天138吗?算终身如愿吗?无情的无情,蛮横的蛮横,混浊的混浊,阴险的阴险,与其跑到人家里闹不品行的事,还不如我为娼自由呢!”伯雍说:“难道你一点打算也没有吗?”秀卿说:“怎没打算!愿意接我出去的,我不愿意。我愿意跟着走的,人家又不要我。”说罢,两只眼睛,不住地望着伯雍。伯雍知她心里有话,只是说不出,不由得把头低了,暗道:“人的性质和思想,凡带点病的状态者,多一半是不幸的人。秀卿大概是属于这类的,以她的容貌、她的地位,又赶上窑变盛行的时代,她原可以一生吃着不尽。为什么竟使醋拗脾气,落个老大伤悲呢?什么人跟不了,单单看中我这样一个穷措大,不能说她没有精神病了。但是我年来潦倒,白眼频遭,不图青楼中一个弱女子,反倒这样见爱,虽然昙花泡影,不能成为事实,她这知遇之感,是不能不报的。”当下忍住一掬酸泪,向秀卿说:“咱们的话,说了不少时间了,我也饿了,你饿不饿?咱们吃饭吧!报馆这时大概开过饭了。”秀卿说:“你要吃饭,教李妈打发人叫去,我也陪你吃点。”李妈在旁边见说,便道:“对啦!该吃点饭啦。我们姑娘由早起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呢。若不是您来,说这半天话,心里还不痛快呢。”因问秀卿说:“吃什么呢?”秀卿因问伯雍说:“你吃什么?”伯雍说:“我随便。”秀卿因向李妈说:“你去叫去吧。我们吃米饭,一个汤随便配两个菜。”李妈见说,到前面吩咐人去叫,不一会儿饭菜全来,秀卿陪着伯雍吃了一小碗饭,便不吃了。吃完饭,电灯早已来了,二人又说些闲话,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伯雍说:“我得回馆办事去了,咱们回头见吧。”秀卿说:“若忙,就不必出来了,何必呢。”伯雍答应着去了。

教育公所里的编辑部,柳墨林先生占了首席位置了,并且又添了两名书记。伯雍作的文章,朱科长看着都不入眼,不取得伯雍同意,竟自不发出去。伯雍虽然勉强忍受了,心里终是不快。有一天伯雍又到教育公所去,刚一进门,要往里走,忽由传达处跑出一个差役,忙喊道:“宁先生!请您到画到室内画个到吧,所长已然吩咐下来,无论谁,是衙门里的人,都得画到。这簿子早就该拿进去了,就皆因你来得晚,又在此多搁了一点钟。老爷,请您画个到吧。”伯雍见说,止住脚步,问那人道:“这是谁的主意教我画到?我并不是所里属员,我画什么到!”那差役说:“这是上头吩咐的。”伯雍说:“虽然是上头的吩咐,我没有画到的必要。他们不是一定教我画到吗?我就一定不来了。”说着一掉头出了大门去了,把那差役给木在那里。半天,才说道:“没见过这样的人。”只得拿了画到簿,到里面回禀朱科长知道去了。朱科长得了这个报告,虽不免生了一点气,颇幸伯雍中了他的诡计,从此不用外人,只他爱婿一个人,就可以办了。

不表他翁婿两个,见伯雍果然被他们气走,私自庆幸,不在话下。单说伯雍,回到报馆,也不与歆仁商量了,当时与朱科长寄去一个字条,写道:“你另请高明吧,大爷不玩儿啦!”朱科长见了这个字条,不免又生了一回气,喊道:“这是对长官说的话吗?”当下拿了伯雍的字条,气哼哼去见所长说:“咱们这个编辑,太不像话了。他辞职只管辞职,为什么写来一句市语,他竟不来了。这人太不敬了!所长非把他传来重办不可!”说着把那字条呈与所长看,所长一看,不禁好笑说:“这人太狂了。但是这也不算个辞呈,必有个缘故。不然好好端端,哪能这样辞职呢?”朱科长道:“也没有别的原因,大概我教他每天画到,他不愿意了。所长想,我们这里的人员,谁不天天画到呢?教他画到,也是我当科长的权力。”所长见说,把眉一皱说:“朱科长,你这事办得未免有点欠研究,即或我们不喜欢要他,也须好生把他辞谢。何况这里头有歆仁先生的关系,如今你竟教他画到,他的名义原不是咱们衙门里的官吏,教他画到,他如何愿意?他这一走,当然要与我们为难。假如他在日报上,把我们衙门里的事,登出几件,我们的事情,又不是不怕骂的,那时应当怎么办?”朱科长见说,脸上忽然变了颜色,连说:“是是。这事我办得未免有点孟浪,我只知他是个乡下穷念书的,我忘了他在日报里当主笔了。再说他在我们衙门里,做了两三个月的事,我们的内容,他尽知了。我如今把他气走,他一定要报复的,那时于我们都有些不便,不如我仍把他请回来吧。”所长说:“你与他有意见,他如何听你的话来。明日我求总务科长去一荡便了。”朱科长此时出了一脑袋汗,向他爱婿请教办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