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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车经过了劳司镇、鳄鱼地附近、阿拉斯加商店、尤皮克族爱斯基摩人可以免费接受治疗的医疗中心。他们经过“白色爱丽斯”,那是个巨大的弯形建筑,像露天电影院的银幕,事实上,它在冷战时期是个雷达系统。丹尼尔小时候闯进去过无数次,他常常爬上去,穿过漆黑的中间区,坐到上面喝温莎威士忌一直到醉。

“好了,”他对出租车司机说,“停在这儿吧。”

长屋旅馆被乌鸦覆盖。屋顶上至少有一打,还有一群围着旁边的垃圾车,为了争食破掉的垃圾袋里的东西在吵架。丹尼尔付钱给司机,然后看着整修过的建筑物。当年他离开时,它都快废弃了。

有三辆雪地摩托车停在屋前,那已在丹尼尔的心灵深处归档。他想到了要往哪个方向去找翠克西后,他发觉自己需要一辆。如果他还记得,那么他不需要钥匙就可以发动一辆。或者他也可以走正当途径,用他的万事达信用卡租一台。它们还可以在阿拉斯加商店里买到,它们摆在乳品区的尽头,标价6.99美元的牛奶标价牌再过去。

“你知道一群乌鸦被视作不友善的象征吗?”劳拉站到他旁边说。

他看着她。不知为何,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阿拉斯加变近了。或许必须离开犯罪现场够远,才能开始忘记细节。“你知道乌鸦最喜欢吃泰国菜吗?”他套用她的问话方式。

劳拉的眼睛一亮:“你赢了。”

一条横幅挂在旅馆的门口:K300总部。丹尼尔跺跺脚震落靴子上的雪,走了进去。这个狗拉雪橇比赛刚开始组织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那时本地人像瑞克·史温森、杰瑞·奥斯汀和米隆·安格司曼赢了比赛才拿了几千块奖金。现在奖金是两万块,来参加的雪橇手——杰夫·金、马丁·布瑟和狄狄·琼罗威都是明星,有大企业支持他们的狗群。

屋里很挤。一群原住民小孩坐在地板上,喝着罐装可乐,传阅一本漫画书。两个女人在接电话,另一个认真地在白板上用印刷体写最新分组。尤皮克族的妈妈们抱着满月的娃娃,老年人阅读报纸剪贴簿,绑着蓝黑色辫子的女学生们拿现成的自助炖肉和水果派时,用手掩着嘴咯咯笑。每个人都穿着几层冬衣在移动,像航天员在遥远的星球表面行走。

丹尼尔想,与其上太空,还是这样的好。

他走到问讯台前。“不好意思,”他说,“我想找一个女孩……”一个女人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等一下。

他拉开外套的拉链。在他们离家之前,他打包了一整袋寒冬的装备。他们出门后又立即去买了一些厚衣服。缅因州天气很冷,但是和爱斯基摩村的冷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个女人挂断电话。“嗨,我可以……”电话铃声又响起了,她不说了。

丹尼尔失望地转身走开。不耐烦是离开阿拉斯加后发展起来的特征,在这里成长的孩子并不具备。冰原上的时间是有弹性的,它能拉伸得很开,然后在你没留神的时候,“啪”的一声弹回来。真的按时间表在运作的,是学校和教堂,大部分尤皮克族人去那些地方都会迟到。

丹尼尔注意到一位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正在凝视着他。老人是个尤皮克人,脸上的肌肤表明他的一生多半在野外饱受风霜。他穿着绿色绒裤和毛皮连帽外套。“Aliurturua.”老人低语。我看到鬼了。

“不是鬼。”丹尼尔上前一步靠近他,“Cama-i.”

满脸皱纹的老人伸手握丹尼尔的手:“Alangruksaaqamken.”你意外出现,令我大吃一惊。

丹尼尔十五年没有说尤皮克语了,可那些话像一条河涌向他。事实上,这位叫尼尔森·查尔斯的老人是教他讲第一句尤皮克语的人:iqalluk,鱼;angsaq,船;terren purruaq,你这舔鸡巴的——那是尼尔森教他对因为他是kass'aq(白人)而捉弄他的小孩说的话。丹尼尔伸手碰了碰劳拉,她正惊讶地望着他们对话。“Una arnaq nulirqaqa.”他说。她是我太太。

“真漂亮。”尼尔森用英语说。他握她的手,但没有看她的眼睛。

丹尼尔对劳拉说:“尼尔森以前是个代课老师。原住民小孩有政府补助去安克拉治玩,我因为是白人不准去。尼尔森就带我短途郊游,去看渔网和动物的陷阱。”

“好些年没有代课了,”尼尔森说,“现在我是比赛裁判。”

丹尼尔明白,那意味着从有K300的比赛以来,尼尔森就在这里了。“听着,”他说,他发现他自己不经意地回到尤皮克语,因为那些话,即使像在舌头和喉咙长的刺,也不像讲英语那么难过,“Paniika Tamaumauq.”

我的女儿失踪了。

他不必向尼尔森解释为什么他认为孩子明明住在像隔了一个国家那么远的地方,失踪后竟可能在阿拉斯加出现。尤皮克族人了解,睡了一觉醒来,就未必是同一个人了。你可能变成一只海豹或一头熊,你可能越入死亡之地,你可能在梦里无意中大声说出你的愿望,然后发现你自己活在其中。

“她十四岁。”丹尼尔说,他试着描述翠克西,可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的身高、体重、头发的颜色?如何才能描述当她笑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眯得像闭起来?或者她涂三明治的时候坚持要把花生酱抹在上层,果酱抹在下层?或者她有时候半夜,她梦见一首诗,就起床写下来?

原本在打电话的女人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对不起,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询问。我不认识这里的耶稣会的义工,其他人我都认识。有个女孩因为暴风雪班机延后来晚了,现在他们已经到吐鲁克萨克,去检查站就位了。”

“她长什么样?”劳拉问,“那个迟到的女孩?”

“有点瘦小。黑头发。”

劳拉转头对丹尼尔说:“那不是她。”

“这个女孩没有保暖外套,”女人说,“对一个知道要来阿拉斯加的小孩来说,我觉得那真是疯狂。她甚至连帽子都没戴。”

丹尼尔记得一个冬天他们开车去高中,翠克西坐在他的卡车副驾驶座上。外面好冷,他说,他递给她一顶他在外面砍木头时戴的亮橙色羊毛绒线帽,戴着这个。她回答,爸爸,你要让别人以为我是个大怪胎吗?

以前他住在阿基亚克时,有几次他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有预感。简单的,比如,他想到一只红狐,然后一抬眼就看到了。难度高一点的,意识到他身后有人准备打架了,那样他能及时转身挥出第一拳。有一次那种感觉甚至在他睡觉的时候唤醒了他:他听到开枪的声音,子弹打翻装篮球的手推车,篮球弹跳起来。

他妈妈说那是巧合,可尤皮克族人不那么认为。人们的生活像一片编织紧密的蕾丝,拉紧一条丝线可能会产生另一条皱折。虽然他年少时在阿基亚克不在意他那样的能力,但现在他意识到太阳穴的皮肤绷紧,眼前的光线移动得太快,然后他在脑中看到了女儿,她没有戴帽子,或穿戴任何东西,像在干草堆里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