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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十二月,接近圣诞节了,所有的广播电台都只播放圣诞颂歌。翠克西藏在卡车的突出于驾驶舱上方的那一节小车厢里。她看到这辆牛奶场的卡车经过高中操场。车门开着,附近没有人,她就爬了进去,躲在上层的角落,拿一些稻草盖着自己做掩护。

他们赶了两头小牛上车,它们没像翠克西想的装在下层,而进了她蜷曲的狭小空间里,差点踩到她身上。她想,这样它们就不能在路上站起来了。卡车上路后,翠克西把头伸出草堆,看着一头小牛。它的眼睛大得像行星,她伸出手指,小牛用力地吮吸着。

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下一站到了,是另一个农场,一头硕大的荷尔斯坦因种牛跛着脚爬上卡车后面接上的坡道。它看着翠克西哞叫。饲主从牛屁股后面推它上车时,卡车司机说:“真该死的可惜了。”

“是呀,它在冰上摔了一跤。”主人说。“进去,进去呀!”然后车厢的门关上了,一片漆黑。

她不知道卡车要开去哪里,她也不在乎。在这之前,翠克西一个人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缅因州的购物中心。她当时还想爸爸是否已经在找她了,她希望可以打电话给他报平安。可现在,她没法打电话。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打了。

她躺到一只侧身躺着的小牛光溜溜的身体上。它闻起来有草、谷物和阳光的味道,它每次呼吸,翠克西都感觉自己也跟着起伏。她感到好奇,这些牛为什么被赶上车。或许它们要去一个新的农场过圣诞节。或者去做耶稣诞生剧的鲜活布景。她想象门打开,农场的工作人员穿着利落的连身工作服,进来把牛赶下车去。他们会发现翠克西,给她新鲜的牛奶和自制的冰淇淋,甚至不会问她怎么会待在载牲畜的卡车车厢里。

从某种程度上说,翠克西也感到不可思议。她在杰森的葬礼看到警官了,虽然他自以为他藏得很好。而大家都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站在阳台上,听他对爸爸讲话。

那足以令她明白她必须离开那里。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又有点为自己感到骄傲。谁会想到她没有车,身上只有两百块就能逃走?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那种能够冷静面对危机的人,然而事到临头,你不会知道你有能力做什么。人生里一连串的点连成线的时候,你会感到惊讶。

她睡着了一会儿,夹在两只小牛突出的膝盖和球形的肚子之间,卡车又停下来,它们挣扎着要站起来,但空间狭窄,它们做不到。在它们下面,母牛开始用颤抖的低音哞叫。后面传来车厢拉杆拉开的声音,伴随着响亮的吱嘎声,车厢后面的门打了开来。

翠克西眯起眼睛适应光线,看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母牛的右前脚上有外伤,使那只脚向内弯。两旁的荷尔斯坦因种牛都是公的,不会产奶。她往双开门外面斜着看去,车道尽头的招牌写着:新罕布什尔州,柏林市,拉鲁父子牛肉公司。

这里不是翠克西想象的宠物动物园,或老麦当劳的农场。这是屠宰场。

她迅速地从她的躲藏处爬起来,动物们被惊动了,正在解开母牛拴绳的卡车司机也吓了一跳。她像一颗子弹蹿过长长的碎石车道。翠克西直跑到肺几乎要烧起来,她到了一个像小镇的地方,有汉堡王快餐店和加油站。汉堡王令她想到小牛,她想,如果她能度过这场噩梦,她以后要做个素食主义者。

突然响起警车的声音。翠克西整个人呆住了,她的目光转向巡逻警车上的旋转蓝光。

警车呼啸着经过她,好像赶着去处理某个别人的急事。

翠克西用手抹一下嘴巴,做了个深呼吸,出发了。

“她走了。”丹尼尔愤怒地说。

巴索雷米眯起眼睛:“走了?”

他跟着史东上楼,站在翠克西的房门口,里面像刚被炸弹炸过,中间有一条细长的过道。“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史东说,他的声音破碎,“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巴索雷米花了不到一秒钟就知道他没说谎。第一,丹尼尔·史东离开他的视线不到一分钟,不足以向女儿透露她已是嫌疑犯;第二,丹尼尔·史东发现翠克西失踪后和巴索雷米一样惊讶,且正处于恐慌的边缘。

巴索雷米想,一个女孩如果没什么要躲的,怎么会突然失踪。可下一瞬间他想起,发现女儿不在你以为她在的地方是什么感觉,他改变了语气:“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她说要睡一会儿……大约三点半。”

警官从口袋里拿出记事簿:“她穿着什么衣服?”

“我不确定。她可能在葬礼之后换了衣服。”

“你有她的近照吗?”

巴索雷米跟史东下楼,看着史东的手指沿着客厅书架上的书脊划过去,拉出一本贝瑟尔中学八年级的年鉴。他翻到S的那一页。一张七寸的快照和一些皮夹尺寸的照片掉出来。“我们从来没把照片装框。”史东呢喃道。

照片排在一起,翠克西微笑的脸像安迪·沃霍尔[11]的复制绢印画。照片里的女孩用夹子把一头红色长发夹在背后。她笑得嘴咧得太开,一颗门牙有点长歪了。照片里的女孩没有被强奸过,甚至没有被亲吻过。

巴索雷米必须从她爸爸手里拿过翠克西的照片。他们都痛苦地明白,史东正努力不崩溃。为孩子流的泪会烧灼喉咙和角膜,会让人视线模糊。

丹尼尔·史东看着巴索雷米:“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耐心等待,”巴索雷米说,他知道这不是个回答,“我会找到她。”

圣诞节假期前劳拉上的最后一堂课是关于活着的时候的罪恶。“但丁还漏了什么吗?”劳拉问,“或者现代的很糟糕的行为,是公元一三〇〇年那时候没有的?”

一个女孩点头:“毒瘾。没有给那些吸毒者留一层地狱。”

“那与贪吃同罪。”第二个学生说,“就是上瘾,不管上的是什么瘾。”

“同类相残?”

“有,但丁把这个列进去了。”劳拉说,“乌果里诺。但丁把同类相残和兽行归为一类了。”

“危险驾驶?”

“菲力波鲁莽骑马,是早期意大利路上的恶霸。”劳拉看着沉默的讲堂,“或许我们该问的问题,不是21世纪是否有新鲜的罪恶……而是因为时代不同,人们对罪恶的定义是否改变了。”

“是呀,世界完全不一样了。”一个学生指出。

“没错,可看看依然相同的:贪婪、怯懦、堕落、控制欲——这些永远都存在。或许现代有恋童癖的人会开一个小孩的色情网站,而不是在地铁隧道打着手电筒出没;一个谋杀犯会选择利用电锯杀人,而不是光用他的双手……科技帮助我们在犯罪时更有创意,可是它不代表基本的罪恶有别于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