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野(第5/10页)

然而那个夜晚,女人显而易见极其强烈地想要躺进男人——事实上便是木野——的怀中。她的眼睛不够深邃,只有眼珠子奇怪地鼓得很大,灿然烁灼着,溢出没有一点后退余地的决意。木野对抗不住它的气势,他没有那般顽强的毅力。

木野闭上店门,和女人一同上楼。女人在寝室的灯光下迅速脱掉连衣裙,褪下内衣裤,敞开身体,给木野看“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木野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开。可是视线不转回来是不行的。能做出如此残忍行为的男人的心理,还有能忍受如此痛楚的女人的心理,木野着实无法理解,也根本不想理解。那是远在离木野生活的世界若许光年、不毛的荒疏行星上才有的光景。

女人拉着木野的手,引向被烟头烫伤的疤痕,让他一处一处地触摸所有的疤痕,乳头旁边,性器旁边,都有疤痕。他的手指被她引导着,追寻着那一个个暗黪黪的发硬的疤痕,仿佛用铅笔按照顺序划线,绘成一个图形似的。图形似乎很像某个形状,却最终跟任何形状都联系不起来。接下来,女人让木野脱掉衣服,两人在榻榻米地板上交合了。既没有对话,也没有前戏,连灯也没来得及熄灭,被子也来不及铺上。女人长长的舌头探入木野的咽喉深处,双手的指甲狠狠嵌进木野的后背。

他们就像两只饥饿的野兽,在赤裸裸的灯光下,什么话也不说,反复贪享着对方欲火燔燃的肉体,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的动作,几乎没有间断。窗外渐渐透出曦光时,两人钻入被窝,仿佛被黑暗倒拽似的进入睡乡。木野醒来时将近正午,女人已经不见了人影。感觉像极了刚刚做完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当然不是梦,他的背脊仍刻着深深的抓痕,手腕上还留有齿印,阴茎头上还能感觉到被紧裹的隐痛,雪白的枕头上有几根长长的黑发盘着圈儿,上面还有以前从未闻过的强烈的气味。

那后来,女人仍以客人身份来过店里好几次,每次都是和下颌蓄着胡须的男人一起来。在吧台前落座,两人轻声说说话,喝点适量的鸡尾酒,然后离开。女人有时候用若无其事的普通语气跟木野简短交谈几句,基本都是关于音乐的,那样子似乎一点也不记得某个夜晚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女人的眼睛深处,有种仿佛欲望之光的东西。木野能看见那样东西,真的,她眼睛里的东西就像漆黑的坑道深处所看见的提灯。眼里集聚的欲望之光,令木野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指甲深深抠进背脊的疼痛、被紧裹的阴茎头上的感触、来回搅动的长长的舌头、被子上残留的奇妙而强烈的气味。它们在告诉他:你没办法忘记的。

她与木野交谈的时候,同伴的男人则用善于琢磨字里行间背后含意的审读者般的目光,极其留神而仔细地观察着木野的神态和动作。这两个男女之间有种磐互交缠的感觉——他们似乎在默默分享除他们两人之外无人知晓的重大秘密。他们来木野的店里,是性事之前抑或性事之后,木野仍旧难以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必是这两者中之一。还有,要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两人都不吸烟。

女人也许还会在某个静寂的下着雨的夜晚,独自一人来店里吧,在下颌蓄须的同伴男人正在某个“很远的地方”的时候。木野知道,女人眼睛深处那道深邃的光告诉了他。女人在吧台前落座,默默地喝掉几杯白兰地,等着木野闭店关门,然后上到二楼,脱掉连衣裙,在灯光下张开身体,给木野看她身上多出来的新的疤痕,接着,两人像两只野兽一样威猛地交合在一起,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直到更阑夜残。它会是什么时候,木野不知道。但总会在某个时候。它是由女人决定的。想到这些,木野只觉得喉咙深处发干,喝多少水也无法平愈的干渴。

夏天结束时,离婚的事情终于谈妥。木野又与妻子见了次面。因为还留下若干必须两人商讨解决的事情,据妻子的代理人讲,她希望和木野两个人当面商量。于是两人趁开店之前在木野的酒吧见了面。

需要商量的事情很快解决(木野对妻子提出的所有条件都没有异议),两人在文件上签名、盖章。妻子身穿一件簇新的藏青色连衣裙,发型破天荒剪成了短发,脸上表情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开朗、健康,脖颈和胳膊上的赘肉也成功减掉了。对她来说,新的,或许更加充实的人生就要开始了。她四下打量了一下酒吧,夸赞说这店很漂亮,又安静又整洁,有种让人静得下来的氛围,很像你呵。随后是短暂的沉默。不过,好像缺少点让人心灵震颤的东西……木野猜测,大概她想这样说吧。

“要喝点什么?”木野问。

“要有的话,少许来点红酒吧。”

木野拿出两个红酒杯子,倒上纳帕出产的“仙粉黛(zinfandel)”,然后两人默默地饮起来。不是为庆祝正式离婚而干杯。一反常态地,猫竟跑过来主动跳上木野的膝头,木野抚摩着它的耳后。

“我必须要向你道歉。”妻子说。

“为什么道歉?”木野问。

“因为伤害到你。”妻子说,“伤到你了吧,哪怕一点点?”

“是呵,”木野稍稍停顿了一下回答说,“我也是个人嘛,受伤肯定受伤的,不过是一点点还是很多就不知道了。”

“我就想见面的时候,当面向你道歉来着。”

木野点点头:“你也道过歉了,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了,所以,以后就不必再往心里去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之前,本来想跟你坦率地谈谈的,可是一直没说出来。”

“可是再怎么回溯事情的经过,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是呀。”妻子道,“可是,就因为没说出来,拖拖拉拉的,才酿成了最坏的结果。”

木野默默地端起葡萄酒杯送到嘴边。事实上,当时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几乎要开始忘掉了,好多事情已经无法按照先后顺序回想起来,就像被打乱的索引卡片似的。

他开口说道:“不是谁对谁错的事。要是我没有比计划提早一天回家就好了。或者,提前跟家里说一声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了。”

妻子没有接茬。

“跟那个男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木野问。

“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

“是说我最好不要知道?”

妻子不吭声。

“是啊,或许这样更好。”木野表示赞同。说完继续抚摩猫。猫从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咕噜声。它以前从没这样过。

“也许我没有资格跟你说这样的话,”这个已是他前妻的女人道,“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尽快把这一切都忘掉,重新再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