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野(第3/10页)

神田——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姓名——显然对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举动感觉很不悦,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左手指仿佛钢琴演奏师不放心某个琴键而对其进行调试那样,咚咚地在吧台上轻轻叩击着。木野心想,这样的场面不赶快平息不行,在这儿,自己就必须主动负起责任来。木野走到两人桌子旁,语气和婉地对他们说,对不起,能不能小声点?

其中一人抬颌瞄了木野一眼。目光凶狠。随后站起身。之前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竟是个十分粗壮的汉子。个头虽然不是很高大,但长得胸板厚实,胳膊短粗,这体格去做相扑运动员也没人见怪。自小打架从没有输过,对别人指手画脚惯了,被人指手画脚就不舒服——木野在体育大学读书的时候,像这种人也见识过好些个,不是说理说得通的人。

另一个男人个子矮小,身材瘦削,脸上透着狡黠,一副绝顶精明的样子,给人印象是个巧于煽动指使他人干事的主儿。他也缓缓地站起来。木野与两个人面对着面。看起来,两人决定以此为契机停止刚才的争论,联起手来对付木野。两个人的呼吸也惊人地合拍,似乎悄悄做好准备一直就在等着这样的事态发展。

“干什么?!你这样神气活现地打搅别人说话?”壮男用干哑的声音粗声喝道。

他们都穿着看上去很高档的西服,但走近了仔细一打量,原来其做工实在算不上高档。不像是真的黑社会,不过大概跟那类人也差不了多少,反正干的不像是理直气壮说得出口的营生。壮男理着海军式平头,小个子男人则将一头头发染成茶色,还像梳丁髻似的扎着个向前弯曲的马尾辫。木野心想,可能碰上麻烦了。感觉腋下汗津津的。

“对不起。”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回头一看,神田已从吧台前的凳子上站起身,正立在木野身后。

“请不要指责店主好吗?”神田指了指木野说道,“是你们声音太大了,没办法注意力集中看书,我才要求他提醒你们一下的。”

神田的声音比平常更加沉稳,更加悠缓。然而声音之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潮动。

“没办法看书?”小个子男人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似乎想确认下语法和遣词造句有没有毛病。

“你没有家吗?”壮男问神田。

“有,”神田答道,“就住在这附近。”

“那你回家去看就好了嘛。”

“我喜欢在这儿看书。”神田说。

两个男人互相对望了下。

“把书给我,”小个子男人说,“我替你读!”

“我喜欢自己安静地看书,”神田回道,“再说我也不想上面的汉字被读错。”

“这家伙有点意思啊,”壮男说,“真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马尾辫问道。

“神田,写出来是‘神的田圃’,读KAMITA,不是KANDA。”神田回答。此时木野才知道他的姓名。

“记住你了!”壮男打断道。

“好主意,记忆怎么说也是一种力量呵。”神田说。

“不要多说了,上外头去怎么样?那样相互间应该可以直截了当地对对话。”小个子男人在一旁挑衅地说道。

“可以啊,”神田回答,“不管上哪儿都行。不过出去之前先把账结掉吧?这样对店里来说不会有什么麻烦。”

“没问题。”小个子男人同意了。

神田让木野算一算全部花销,然后掏出自己那份放在吧台上,连零头都分毫不差。马尾辫从钱夹里抽出张一万日元的票子,放到吧台上。

“算上摔坏的杯子,够了吧?”

“足够了。”木野说。

“小气店!”壮男嘲讽地说了句。

“不用找零了,留着买几只结实点的酒杯吧!”马尾辫对木野说道,“那样的杯子,再高档的红酒喝起来也没味了!”

“真是个小气店!”壮男重复着。

“没错,这儿就是小气客人来的小气酒吧,”神田说道,“不适合你们的。别的地方应该有适合你们的店,只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这家伙说话有点意思,”壮男又来了句,“真好笑!”

神田接口道:“等将来回忆的时候再慢慢笑吧。”

“别废话,我可不想让你来一五一十地教训我,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什么地方!”马尾辫说罢,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唇上缓缓舔了一遭,像看见了猎物的蛇一样。

壮男拉开门走到外面,马尾辫紧随其后。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氛,尽管外面下着雨,猫也跟在后面一下窜了出去。

“不要紧吧?”木野问神田。

“不用担心。”神田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木野先生你就待在这儿等着,什么也不用做,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然后,神田走出酒吧,将门拉上。雨仍在下,雨势比刚才略微大了些。木野坐在吧台后面的凳子上,依从神田所说,只静静地等着时间流逝。没有新的客人进来。外面一丝声音也听不见,静得令人心慌。神田看到一半的书,书页仍翻开着,摊在吧台上,像只训练有素的狗等候着主人归来。大约过了十分钟,门被拉开,神田一个人返回来了。

“方便的话借我条毛巾行吗?”他对木野说道。

木野拿了条干净毛巾递给他。神田用毛巾拭了把淋湿的头,接着擦拭脖颈、脸,最后拭干两手。“谢谢。这下没事了,那两个家伙不会再来了,也没给木野先生留下什么麻烦根儿吧?”

“发生了什么,到底?”

神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大概意思是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吧。接着,他回到座位上,喝着剩下的威士忌,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看书。离开的时候,他想结账,经木野提醒他才想起刚才已经结完账了。“哦,是呀。”神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竖起雨衣领子,扣上带檐的圆帽,走出店门。

神田离开后,木野走到外面,在附近转了一圈。巷子里一片静寂,没有一个路人,没有格斗过的痕迹,地上也没有淌着血。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木野回到店里,继续等候客人进来。然而最终没有客人来,猫也没回来。他往玻璃杯里倒上双份的白标威士忌,兑入同量的水,放入两小块冰,试着喝了一口,并无特别的妙处,口感也就那个样。不过,这个夜晚他却无论如何需要点酒精了。

学生时代,有次走在新宿后面的小巷子里,看到一个像是黑社会的人同两个年轻白领打架。中年黑社会怎么看都是一副寒酸相,两个白领倒是体格强健,加上喝了酒,两人有点小瞧对手了。孰料黑社会大概受过拳击训练,他觑准机会,握紧拳头,一言不发,瞬间出拳将两人击倒在地,再用鞋底狠狠地踹了几脚。估摸肋骨被蹬断几根吧,反正模模糊糊听到类似的声音。这个男人随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当时木野就想,这才是老把式,废话不说,大脑中预先计划好动作步骤,不等对手做好准备便迅速将其击倒,对倒地的对手毫不踌躇地再施以最后的致命一击。然后离去。普通人想打赢他根本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