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野(第4/10页)

木野想像着神田也像那个黑社会一样,数秒钟之内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情景。如此想来,神田的姿容总好像让人联想到拳击手哩。可是,这个雨夜,在这儿实际发生了什么,木野是不可能知道的,神田又不愿意多解释。越想谜越深隐。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大约一个星期,木野与一名女客人上了床。她是木野同妻子分手后第一个上床的女人。年龄三十或三十刚出头一点,总之就这上下。能不能归入美女的范畴得稍微斟酌一下,不过她的头发又直又长,鼻子短短的,身上有一种招人眼的独特氛围。举止和说话的样子总给人无精打采的印象,想从她表情中读出点什么几乎是徒劳的。

女人之前也来过好几次,每次总是跟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同来。男人戴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像昔日“跨掉的一代”似的下颌蓄一撮尖蓬蓬的胡须,长头发,看他不系领带的样子,大概不是普通的打工一族吧。她总是穿一袭窄长的连衣裙,将苗条的体形衬得越发好看。两人坐在吧台前,喝着鸡尾酒或者雪莉酒,偶尔悄声交谈几句。他们坐的时间不很长。木野猜想,大概是性事前的调情酒吧。或者是性事之后也说不定。两者都不好说,但不管怎样,两个人饮酒的方式总令人联想到性行为,绵长而浓烈的性行为。两人都表情匮乏得近乎不可思议,尤其是女人,木野从没有看见她笑过。

她有时会跟木野搭话,总是关于当时正播放的唱片的,乐手的名字啦,曲名啦。她说她喜欢爵士乐,自己还收藏了一些黑胶老唱片,“父亲经常在家里听这类音乐,我喜欢更新潮一些的,不过一听到这些就会怀念起从前。”

是怀念音乐,还是怀念父亲,从她的语气中判断不出到底是哪个。不过木野没有追问。

说实话,木野很注意不想跟这个女人产生什么瓜葛,因为看上去她的男伴不欢迎他和她变得亲近起来。有一次和她一本正经聊了些音乐方面的事(有关都内二手唱片店的信息以及唱片保养),后来,男人用冷峭中带着狐疑的目光盯向木野,就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一样。木野向来很留意,尽量跟这类麻烦保持距离。人类所拥有的情感中,恐怕没有比嫉妒和自尊性质更恶劣的情感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木野却一再遭遇来自这两者的麻烦。总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刺激到别人的阴暗之处呢。——木野有时候情不自禁会这样想。

那个晚上,女人是一个人来的。店里除了她没有其他客人。那是个雨下不停的长夜。门一拉开,裹着雨的气息的凉风钻入店里。她在吧台前落坐,要了一杯白兰地,对木野说播一张比利·哈乐黛(Billie Holiday)的唱片吧,“最好是很久以前的”。木野将一张哥伦比亚公司发行、收录有《我心中的佐治亚》(Georgia on my mind)的黑胶老唱片放到唱盘上,二人默不作声听着唱片。她又说反面也可以播一下吗?他按她说的做了。

女人花了很长时间喝掉三杯白兰地,之后又听了好几张老唱片。埃罗尔·加纳(Erroll Garner)的《月光》、布迪·德弗朗克(Buddy DeFranco)的《说不出口》。开始木野还以为她在等一直同来的那个男伴,直到将近关门的时候,男人也没有出现。女人似乎也不是在等男人到来,其证据便是,女人一次也没有看过表。独自听着音乐,沉默不语中任思绪遄飞,不时倾欹白兰地酒杯。女人虽然不说话,但好像并没有闷得难受的样子。白兰地是适宜沉默的。轻轻晃动,凝视它的色泽,嗅一嗅它浓烈的味道,足可以消磨掉许多时光。她身穿黑色的半袖连衣裙,外面披一件薄薄的藏青色开襟毛衣,戴一对小巧的人造珍珠耳环。

“今天你的同伴不来吗?”快到关门的时刻,木野打消踌躇,问女人。

“他今天不会来了。他在很远的地方。”女人从凳子上站起,走到熟睡中的猫身旁,用指尖轻轻抚摩它的背脊。猫毫不介意,继续熟睡。

“我们在想,要不要不再见面了。”女人坦怀说道。也许,她是在对猫说这句话。

但不管是对谁说的,木野都没办法作答。他没有接茬,继续在吧台后面收拾着,抹去料理台上的污渍,洗干净料理用具将它们收进抽屉。

“怎么说呢,”女人停止抚摩猫,走回吧台前,鞋跟发出“咯咯”的响声,“因为我们的关系,实在太不寻常了。”

“太不寻常?”木野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女人将杯中剩下的少许白兰地一口喝尽,“有样东西想让木野先生看看。”

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木野都不想看。因为是不该看的。从一开始木野就清楚得很。可是这种场合下他能够说出口来的话,已经统统丢失了。

女人脱掉开襟毛衣,坐到凳子上,随后双手绕到脖颈后,拉下连衣裙的拉链,将后背转向木野。背脊上白色胸罩扣带稍稍往下,现出好几颗痣一样的黑点,颜色好像褪了色的炭,不规则的排列让人联想到冬天的星座,那些枯竭黯淡的星星。也许是传染性疾病导致发疹所留下的瘢痕。又或者是被什么东西烫伤留下的疤痕。

许久,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裸露的后背朝向木野。看上去簇新的胸罩亮眼的白色与痣的暗黑色,形成一种不祥的对照。木野仿佛被人问到某个问题,却毫不理解问题的含义那样,只能无声地凝视着她的后背,无法将视线从那儿移开。隔了一忽儿,女人拉起背后的拉链,转过身来,重新披上开襟毛衣,整理了下头发,像是有意调节一下气氛。

“用点着的烟头戳的。”女人简短地解释。

木野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可是他不能不说点什么。“那种事情谁干的?”他用缺少感情色彩的声音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看起来她不愿意回答。本来木野也没有期待她回答。

“再给我来杯白兰地好吗?”女人说。

木野往她杯子里倒上酒。她一饮而尽,并确认那股热辣辣的东西缓缓滑至胸部深处。

“嗳,木野先生。”

木野擦拭着杯子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她。

“这样的东西别的地方还有呢,”女人毫无表情地说,“怎么说好呢,是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

那个夜晚,怎么会和那个女人发生那种关系,木野记不起自己内心当时是怎么想的了。木野一开始便感觉到了,那女人身上总有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有个声音在他的本能感知域中低声嗫嚅:这个女人千万不可以介入太深。再说她背脊满是烟头烫伤的疤痕。木野本是个小心谨慎的男人,即使很想把女人揽在怀里,找个专事此业的女子也就行了,付了钱便告两讫。何况木野并没对那个女人有一点点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