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第4/8页)

那么突如其来地失去孩子,两人当然深受伤害。其中出现的空白又重,又暗。振作起来需很长时间。两人闷在家里,几乎在无声中送走了大部分时间。因为一开口就可能说出烦心话来。妻开始常喝葡萄酒。他有好长一段时间异常热衷于练书法。在雪白的纸上黑乎乎挥笔写出各种各样的汉字,他觉得仿佛隐约看见自己心的结构。

由于相互扶助,两人得以一点点克服伤痛,度过了那一危险时期。他们开始比以前更多地将精力集中在各自的工作,近乎贪婪地进入分配给自己的角色。“对不起,再不想要孩子了!”她说。他表示同意:明白了,就再不要孩子好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回想起来,妻同别的男人有性关系,是在那以后。或许孩子的失去激起了她身上的那种欲望。但这终究不过是他的猜测,无非或许而已。

“有一点问问可以么?”渡利说。

漠然思索着眼望周围风景的家福吃惊地看着她。一起在车上坐两个月了,渡利主动开口极为罕见。

“当然可以。”

“您为什么要当演员呢?”

“上大学的时候,被女友拉进了学生剧团。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演剧有兴趣。本来想进棒球部来着。高中时代我是正式头号游击手,对防守很有自信。但我考上的大学的棒球部,对我来说水平有点儿过高。所以,就怀着不妨一试的轻松心情进了剧团,也是因为想和那个女友在一起。不料,经过一段时间,渐渐觉得自己喜爱上了表演。表演起来,能够成为自己以外的什么。而表演完后,又能返回自己本身。这很让我高兴。”

“高兴能成为自己以外的什么?”

“如果知道还能返回的话。”

“没有不想返回原来的自己的时候?”

家福就此思索。被人这么问是第一次。道路拥堵。他们正在首都高速公路上朝竹桥出口行驶。

“此外别无返回的地方啊!”家福说。

渡利没有就此发表见解。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家福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查看其形状,重新戴回。在安有无数轮子的大型拖车旁边,黄色的萨博敞篷车看上去甚是虚幻,简直就像油轮旁边漂浮的小游艇。

“也许多余,”渡利开口了,“可就是放不下。问也可以的么?”

“请。”家福应道。

“您为什么不交朋友呢?”

家福朝渡利的侧脸转过好奇的目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朋友呢?”

渡利略微耸了耸肩:“每天迎送差不多两个月了,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家福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拖车巨大的轮子。然后说道:“那么说来,过去就没有什么能称为朋友的结交对象。”

“从小就这样?”

“不,小时候当然有要好的朋友。一起打棒球、游泳。但长大以后,就不怎么想交朋友了。尤其婚后。”

“因为有太太,所以朋友就没有多大必要了,是吗?”

“或许。我们也是好朋友。”

“多大年龄时结婚的?”

“三十岁的时候。同演一部电影,就相识了。那时她是准主角。我倒是配角。”

车在拥堵中一点一点前行。一如往常,上高速公路时车篷总是合上。

“你滴酒不沾?”家福这么问一句来转换话题。

“体质上好像接受不了酒精。”渡利说,“母亲那人常常因酒出问题。可能也和这个有关。”

“你母亲现在也在出问题?”

渡利摇了几下头:“母亲去世了。喝得大醉还开车,方向盘打错了,猛地蹿出路面,撞在树上。几乎当场死掉。我十七岁时的事。”

“可怜。”家福说。

“自作自受。”渡利说得干脆利落,“那种事迟早非出不可。或迟或早,只这个差别。”

沉默有顷。

“你父亲呢?”

“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八岁的时候他离家走了,那以后再没见过,联系也没有。母亲一直为这个责怪我。”

“为什么?”

“家里就我一个孩子。要是我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儿,父亲不至于离家,母亲总是这么说,说正因我生来就丑,所以扔下不管了。”

“你根本不丑。”家福以平静的声音说,“只是你母亲愿意那么想。”

渡利再次耸了下肩:“平时倒也不那样,可一旦喝了酒,母亲就啰嗦个没完没了,同一件事重复来重复去。作为我相当受伤害。倒是我不好,说实话,死的时候我舒了口气。”

接下去的沉默比刚才长。

“你可有朋友?”家福问。

渡利摇头:“没有朋友。”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眯细眼睛,定定注视前方。

家福闭起眼睛想稍睡一会儿,但睡不着。车开开停停,每次她都小心换挡。相邻车道的拖车如巨大的宿命阴影一样或前或后伴着萨博。

“我交最后一个朋友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家福放弃睡觉,睁开眼睛,“说是类似朋友的人可能更为准确。对方比我小六七岁,也是个极好的家伙。爱喝酒,我也跟着喝,边喝边东拉西扯。”

渡利微微点头,等待下文。家福略一迟疑,断然说出口来。

“实不相瞒,他跟我老婆睡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

渡利费了些心思才弄明白家福的意思。“就是说,那人和您的太太发生性关系了?”

“正是。三个月或四个月时间里,估计他跟我老婆发生过几次性关系。”

“您怎么会知道呢?”

“她当然瞒着,但我就是知道。解释起来话长,反正不会错。绝不是我想入非非。”

停车时间里,渡利用双手正了正后视镜。“太太同那个人睡觉这点,没有妨碍您和他成为朋友?”

“莫如说相反。”家福说,“所以和他成为朋友,是因为老婆和他睡了。”

渡利闭嘴不语,等待解释。

“怎么说好呢……我想弄明白:老婆是为什么跟他上床的?为什么非跟他上床不可?起码这是最初的动机。”

渡利深深呼吸,胸部在夹克下面缓缓隆起、下沉。“心情不会不好受吗?明知他和太太睡过却又一起喝酒聊天……”

“不可能好受。”家福说,“不愿意想的事也难免想,不愿意想起的事也想起了。但我可以演剧,那是我的工作。”

“变成另一个人。”渡利说。

“不错。”

“再返回原来的自己。”

“正是。”家福说,“不愿意也得返回。但返回时同原来站的位置多少有所不同。那是规则。不可能完全和原来一样。”

下起了细雨。渡利动了几下雨刷。“那么您可理解了?理解为什么太太和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