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第5/8页)

家福摇头道:“不,没能理解。他拥有而我不拥有的东西,我想是有几个的。或许莫如说,想必有好多。至于是其中哪个俘虏了她的心,却搞不清楚。毕竟我们并不是在那么细小的大头针尖层面上行动的。人与人的交往,尤其男女之间的交往,怎么说呢,其实是整体性问题。暖昧、任性、痛切。”

渡利就此思考良久。而后说道:“不过,即使不能理解,也能和他继续是朋友,是吧?”

家福再次摘下棒球帽,这回放在膝头,用手心一下下按着帽顶。“怎么说合适呢,一旦开始认真表演,找出终止的时机就变得困难起来。哪怕再是精神折磨,在表演的意义没有采取应有的形式之前,也是没办法中断其流程的。如同音乐没到达既定和声就不能迎来正确的结尾……我说的你可明白?”

渡利从盒中抽出一支万宝路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火。车篷关合时她绝不吸烟,只是叼着。

“那时间里您太太也跟那个人睡来着?”

“不,没睡。”家福说,“若弄到那个地步,怎么说呢……那可就实在过于技巧性了。我和他成为朋友,是在我老婆去世不久之后。”

“和他真的成为朋友了?还是终究不过是表演呢?”

家福就此思索。“兼而有之。那条界线我本身也渐渐模糊起来。所谓认真表演,就是那么一种情形。”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家福就得以对那个男子怀有类似好意的情感。他姓高槻,高个头,长相端庄,即所谓奶油小生。四十刚过,演技不怎么出众,存在本身也谈不上有味道。所演角色有限。大体演的是给人以好感的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士。总是面带微笑,而侧脸又时而沁出一丝忧郁。在上年纪的女性中有根深蒂固的人气。家福在电视台休息室偶然和他碰在一起。那是妻去世半年后的事。高槻来到他跟前自我介绍,表示悼念。他以真诚的神情说虽然仅仅一次,但和您太太一起演过电影,当时没少承蒙关照。家福表示感谢。从时间顺序上说,据他所知,高槻处于同妻有性关系的男人名单的最后。和他的关系结束不久,她在医院接受检查,发现子宫癌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

“有个不情之请。”大体寒暄完了时家福主动开口。

“什么事呢?”

“如果可能,您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想一边喝酒一边聊聊关于内人的往事什么的。内人时常讲起您。”

突然听得这话,高槻显得相当惊愕,说震惊或许更为接近。他微微皱起有形有样的眉头,谨小慎微地注视家福的脸,仿佛在说是不是话里有话。但他没有从中读出特别意图。家福脸上浮现出任何同朝夕相处的妻子刚刚死别的男人都可能浮现出的沉静的表情,一如波纹扩展完后的池塘水面。

“作为我,只想希望有人能和我谈谈妻子的事。”家福补充道,“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动,老实说,心里时常难受。对您肯定是个麻烦……”

高槻听了,似乎多少放下心来:看样子关系没有受到怀疑。

“不不,谈不上什么麻烦。若是那样的时间,对我是求之不得的。如果我这样无聊的交谈对象也可以的话……”说着,高槻嘴角漾出淡淡的微笑,眼角聚起优雅的皱纹。那是非常迷人的微笑。家福心想,假如自己是中年女性,肯定脸颊发红。

高槻在脑袋里迅速翻动日程表。“明天晚间我想可以有充裕的时间见面。您的安排如何?”

家福说明天晚间自己也空着。不过这家伙感情相当外露,家福为之惊叹,直直盯视他的双眼,仿佛可以看到另一侧去。没有扭曲的地方,坏心眼也好像没有。不是半夜挖一个深洞等谁通过那一类型。作为演员倒是难成大器。

“地点哪里好呢?”高槻问。

“地点您定。您指定的地方,无论哪里我赶去就是。”家福说。

高槻举出银座一家有名的酒吧的名字,说那里只要预订包厢,就能畅所欲言,谁都不会听见。家福知道那家酒吧的位置。随后两人握手道别。高槻的手很柔软,手指细细长长。手心暖暖的,似乎出了一点点汗。大概紧张的关系。

他离开后,家福在休息室椅子上弓身坐下,展开握过的手心,目不转睛地看着。高槻手的感触在那里活生生留了下来。那手、那手指曾抚摸妻的裸体,家福想,缓缓地、不放过任何部位地。而后闭目合眼,深深地长长地喟叹一声。往下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呢?但不管怎样,他不能不做那个。

在酒吧安静的包厢里,喝着麦芽威士忌的家福得以理解了一点,那就是高槻至今仍似乎为自己的妻所强烈吸引着。对于她的死、她的肉体已被烧成骨灰这一事实,高槻好像还没能顺利接受。他的心情家福也能理解。谈起妻的往事过程中,高槻的眼睛时而隐约闪出泪花。看得家福不由得想伸出手去。这个人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心情。稍微用话一套,当即合盘托出。

从高槻口气听来,通告终止两人关系的似乎是妻这方面。估计她告诉高槻“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了”。实际也不想见面了。关系持续几个月,要找个时机彻底终结,不能拖而不决。据家福所知,那是她的外遇(可以这样称呼吧)模式。可是高槻那边似乎还没有轻易同她分手的心理准备。他大约想在两人间保持恒久关系。

癌症末期进入城内一家晚期病人收容所之后,高槻曾联系说想来看望,那也被一口回绝了。妻住院以来,几乎不和任何人见面。除了医护人员,允许进入病房的只有她母亲、妹妹加上家福三人。看样子,高槻似乎为一次也没能来看她感到遗憾。高槻得知妻患癌症,是她去世几个星期前的事。对他来说,那简直是晴天霹雳般的通知,那一事实至今也没被顺利接受。那种心情家福也能理解。可是自不用说,他们怀有的感情并不完全相同。家福天天看着妻彻底憔悴不堪的临终样子,又在火葬场拾了她雪白的遗骨,得以通过相应的接受阶段。这是很大的不同。

简直像是由我安慰这个人了——交换往日回忆时间里,家福心里想道。假如妻目睹这样的光景,到底会如何感觉呢?想到这里,家福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可是,死去的人恐怕不会再想什么、再感觉什么了。以家福的观点看来——只是家福的观点——这是死的一个好处。

还有一点也印证了:高槻有饮酒过量的倾向。由于职业关系,家福见过许多饮酒过量的人(为什么演员们会如此热衷于饮酒呢?),而高槻无论怎么看都难以说是属于健全、健康那类饮酒者。若让家福说,世间饮酒者可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了给自己追加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人;一类是为了从自己身上消除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人。高槻的饮酒方式明显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