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第6/8页)

他要消除什么呢?家福不得而知。大概仅仅因为性格懦弱,也可能因为往日受过的心灵创伤。或者因为当下实际遇到的麻烦事亦未可知。抑或是这一切的混合物也说不定。但不管怎样,他身上有“如果可能,想忘掉的什么”。他是想忘掉那个,或为缓解那个催生的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送酒入口。家福喝一杯时间里,同样的酒高槻已喝了两杯半。速度相当快。

或许,喝酒速度快是因为精神紧张。毕竟是和自己曾经偷偷睡过的女子的丈夫单独对饮。不紧张才怪了。但不仅仅如此,家福想,也许他这人原本就只能这么喝酒。

家福一边观察对方的表现,一边按自己的步调慎重地喝着。几杯过后,对方紧张多少缓解的时候,他问高槻结婚了没有。对方回答结婚十年了,有个七岁的男孩儿。但因故去年就分居了。估计不久就要离婚,届时孩子的抚养权应是大问题。不能自由见到孩子,这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毕竟对自己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他给家福看了孩子照片。一个长相蛮好的看样子老实的男孩儿。

一如大多数习惯性饮酒者,酒一落肚,嘴巴就轻快起来。甚至不该说的事也在人家问都没问的情况下主动一吐为快。家福大体上是听者角色,和颜悦色地应和着,该安慰时就斟酌词句安慰一句。同时尽可能多地搜集关于他的信息。家福做得仿佛自己对高槻怀有极大的好意。这绝不是难事。因为他天生善于倾听,而且实际上也对高槻怀有好意。加之两人有一个共同点:至今仍为一个死去的美女情有不舍。立场固然不同,但同样不能填补这个缺憾。所以很谈得来。

“高槻君,要是愿意,再在哪里见面可好?很高兴能和你交谈。许久没能有这样的心情了。”分别时家福说。酒吧的钱家福事先付了。反正必须有谁付款那样的念头在高槻脑海里好像压根儿就没出现。酒精让他忘掉了各种各样的事,可能包括若干大事。

“当然愿意!”高槻从酒杯扬起脸说,“但愿还能相见。和你说话,我也觉得堵在心口的东西多少消除了。”

“能和你这么见面怕是某种缘分吧!”家福说,“说不定是去世的妻子引见的。”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握手告别。

如此这般,两人成了朋友,成了情投意合的酒友。两人互相联系着见面,在东京城内这里那里的酒吧喝着酒谈天说地。一起吃饭则一次也没有。去处总是酒吧。家福没见过高槻往嘴里放过下酒菜以外的东西,以致他觉得这人没准几乎不正经吃饭。而且,除了偶尔喝啤酒,从未要过威士忌以外的酒。单一麦芽威士忌是他的偏爱。

虽然交谈的内容林林总总,但中间肯定谈到家福的亡妻。每当家福讲起她年轻时的趣闻,高槻总是以真诚的神情侧耳倾听,就好像收集和管理他人记忆的人。意识到时,家福本身也为那样的交谈乐在其中。

那天夜晚,两人在青山一家小酒吧喝酒。那是位于根津美术馆后面小巷深处的一家不起眼的酒吧。一个四十光景的寡言少语的男子总在那里当调酒师,墙角装饰架上有一只灰色的瘦猫睡得弓成一团,似乎是在此住下不走的附近的流浪猫。老爵士乐唱片在唱机转盘上旋转着。两人中意这家酒吧的气氛,以前也来过几次。约好见面时,不知何故,每每下雨。这天也下着霏霏细雨。

“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女性!”高槻边说边看着桌面上的双手。作为迎来中年阶段的男人的手,手足够好看。没有明显的皱纹,指甲修剪也不马虎。“能和那样的人一起生活,你一定很幸福。”

“是啊,”家福说,“你说的不错,我想应是幸福的。不过,惟其幸福,心情难受的事也是有的。”

“例如那是怎样的事呢?”

家福拿起加冰威士忌玻璃杯,一圈圈摇晃不算小的冰块。“没准会失去她。一想像这个,就胸口作痛。”

“那种心情我也十分明白。”

“怎么明白?”

“就是说……”高槻寻找准确的字眼,“说的是她那样再好不过的人的失去。”

“作为泛泛之论?”

“是啊,”说着,高槻像说服自己本身似的点了几下头。“总之是只能想像的事。”

家福保持一会沉默。尽可能使之长些,长到极限。而后开口了:“但归根结底,我失去了她。活着的时候一点点不断失去,最后失去了一切。就像由于侵蚀而持续失去的东西,最后被大浪连根卷走一样……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家福心中想道。

“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难受的,”家福说,“是我没能真正理解她——至少没能真正理解恐怕是关键的那一部分。而在她死了的现在,想必要在永远不被理解中结束了,就像沉入深海的坚固的小保险箱。每当想到这点,胸口就勒得紧紧的。”

高槻就此思索片刻。然后开口道:“不过,家福君,完全理解一个人那样的事,我们果真能够做到吗?哪怕再深爱那个人!”

家福说:“我们差不多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以为我们既是夫妻,又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以为可以相互畅所欲言无话不谈。起码我是这样想的。然而,实际上也许不是那样的。怎么说好呢……可能我身上有一个类似致命的盲点那样的东西。”

“盲点。”高槻说。

“我或许看漏了她身上某种宝贵的东西。不,就算亲眼看见,也可能实际上看不见那个。”

高槻久久咬着嘴唇。而后喝干杯里剩的酒,让调酒师再来一杯。

“心情不能明白。”高槻说。

家福定定看着高槻的眼睛。高槻对着那视线看了一会儿,而后转过眼睛。

“明白?怎么个明白法儿?”家福静静地问。

调酒师拿来另一杯加冰威士忌,将湿润膨胀的纸杯垫换成新的。这时间里,两人保持沉默。

“明白?怎么明白?”调酒师离开后,家福再次问道。

高槻左思右想,眼睛中有什么在微微动摇。此人在困惑,家福推测,正在这里同想就什么合盘托出的心理剧烈争斗。但最终,他总算在自己内心控制住了那种动摇。并且这样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女人在想什么,我们一清二楚基本上怕是不大可能的。无论对方是怎样的女性。因此,我觉得好像不是你有什么盲点,不是那样的。假如说那是盲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所以,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那么责备自己。”

家福对他的说法想了一会儿。“不过,那终究不过是泛泛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