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第3/8页)

一般情况下,有人在旁边会紧张,很难出声练习什么台词。但对于渡利,家福可以不介意她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她的面无表情和冷漠,倒是求之不得。不管他在旁边如何大声念台词,渡利都好像全然充耳不闻。或许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入耳。她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或者沉浸在开车带来的禅学境界中。

渡利从个人角度如何看待自己呢?家福同样无从判断。是约略怀有好意呢?还是毫无兴致、漠不关心呢?抑或讨厌得反胃却又为了这份工作而一忍再忍?连这个都不得而知。不过,无论她怎么想,家福都不很在意。他中意这个女孩顺畅而又精确的车技,不多嘴多舌不表露感情这点也合他的心意。

下了舞台,家福赶紧卸妆更衣,快步离开剧院。不喜欢磨磨蹭蹭不走。演员之间的个人交往几乎没有。用手机联系渡利,让她把车绕到后台门口。他到那里时,黄色萨博敞篷车已在等待。十点半稍过返回惠比寿公寓。基本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有时会有其他工作进来。每星期必去一次城里电视台为电视连续剧配音。平庸的破案故事。但因收视率高,酬金也不错。他给帮助主人公女刑警的算命先生配音。为了彻底进入角色,他好几次实际换上衣服上街,作为真正的算命先生为过路行人算命,甚至有了算得准的好评。傍晚录完音,直接赶去银座的剧院。这个时间段最容易有闪失。周末结束白天的演出后,在演员培训学校为演技夜间班上课。家福喜欢指导年轻人。同样由她接送。渡利毫无问题,如约将他送到这里那里。家福也习惯坐在她驾驶的萨博副驾驶座上。甚至有时深睡不醒。

气候变暖后,渡利脱去人字呢男款夹克,换上薄些的夏令夹克。开车时,她总是穿两件夹克的一件,无一例外。想必用来代替司机制服。到了梅雨季节,车篷关合时候多了起来。

坐在副驾驶座的时候,家福常想去世的妻。不知为什么,渡利当私人司机以来,想妻想得频繁了。妻同是演员。比他小两岁,长相漂亮。家福大体算是“性格演员”,找到头上的角色也大多是略有怪癖的配角。脸形有些过于瘦长,头发从年轻时就已开始变稀。不适合演主角。相比之下,妻子是正统风格的美女演员,所给角色也好收入也好,都与之相应。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反倒是他作为个性演技派的演员在坊间受到更高评价。但两人仍相互承认各自的地位,人气和收入之差在两人间成为问题的时候一次也不曾有过。

家福爱她。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他二十九岁)就一下子被她吸引住了。这种心情直到她去世(当时他四十九岁)也没变。结婚以来他从没跟妻以外的女人睡过。也不是没有那样的机会,可他没有产生想那么做的心情。

而另一方面,妻和他以外的男人睡过。仅家福知道的就有四人。就是说定期同她有性关系的对象至少有四个。妻对那种事当然只字未提,但他当即知道她在别处被别的男人抱过——那种直觉家福原本就不一般。何况如果真爱对方,那样的气味就算不情愿也觉察得出。就连对方是谁都从她说话语气中一听便知。她上床的对象必定是一起演电影的演员,而且往往比她年纪小。电影拍摄几个月,关系就持续几个月。拍摄一完,关系大体随之自然终止。同一情况以同一模式反复四次。

她为什么非同别的男人上床不可呢?家福很难理解。至今也未能理解。因为结婚以来,作为夫妻和作为生活伴侣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只要有时间,两人就畅所欲言地谈各种事,尽可能做到信赖对方。无论精神上还是性生活上,他都觉得两人脾性相投。周围人也把他们作为理想的好夫妻看待。

然而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为什么呢?妻活着时一咬牙问明白就好了,他时常这样想。实际上也曾话到嘴边差点儿出口:你到底在他们身上寻求什么?我到底有什么做得不够?那是妻去世前几个月的事。可是,面对身受剧痛折磨与死抗争的妻,他到底没办法说出口。这样,她在什么也没解释的情况下,从家福所住的世界消失了。未提出的疑问,未给予的回答。他一边在火葬场拾妻的遗骨,一边在无言中深深思索,甚至有谁在耳边对他说什么都没听见。

想像妻被别的男人抱在怀中的情景,对于家福当然很不好受。不可能好受。一闭上眼睛,形形色色的具体影像就在脑海中忽而涌现忽而消失。他不愿意想像那东西,却又不能不想。想像如锋利的尖刀缓慢而无情地把他切碎。有时他甚至心想,倘若一无所知该有多好!但他的基本想法和人生姿态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知都胜于无知。不管带来多么剧烈的痛苦,都必须知道那个。人只有通过知道才能坚强起来。

然而,比想像更痛苦的,是在得知妻所怀有的秘密的同时还要照常生活以免对方察觉自己已然知晓。一边撕肝裂肺任凭里面流淌看不见的血,一边总是面带平和的微笑;若无其事地处理日常杂务,泰然自若地说话交谈,在床上抱妻求欢——这在作为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怕是做不到的。但家福是职业演员。离开活生生的自己完成表演是他的生意。他演得极卖力气。一种面对空场的表演。

不过,只要除了这点——除了妻时而偷偷和别的男人上床这一事实——两人的婚姻生活大体是心满意足风平浪静的。工作方面双方一帆风顺,经济上也够稳定。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当中,两人做爱次数无可胜数。至少以家福的观点看,那是别无缺憾的。妻患子宫癌转眼去世之后,他碰上了几个女性,随波逐流地和她们同床共衾。但他没能从中发现同妻交欢时感到的那种浑融无间的快慰。发现的只是仿佛将以前经历过的东西重新描摩一遍的温吞吞的既视感。

他所属的事务所需要酬金支付正式文件,遂请渡利写了住址、原籍、出生年月日和驾驶证号码。她住在北区赤羽一座出租楼,原籍为北海道**郡上十二瀑镇,刚满二十四岁。至于上十二瀑位于北海道哪边,镇有多大,那里住着怎样的男女,家福全然揣度不出。不过,二十四岁这点让他心有所觉。

家福有个只活了三天的孩子。女孩儿,第三天深夜在医院保温室死了。心脏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止跳动。天亮时,婴儿已经死亡。医院方面解释说,心脏瓣膜先天有问题。但这种事他和妻无从确认。再说,就算弄明白真正的死因,孩子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幸也罢不幸也罢,名字还没确定。假如那孩子活着,正好二十四岁。在无名孩子的生日那天,家福总是一个人合掌悼念,想孩子如果活着应到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