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第2/8页)

大场介绍家福。她姓渡利,渡利岬。

“岬写平假名。如果需要,履历书倒是准备了……”她用不无挑战意味的语气说道。

家福摇头道:“眼下还用不着履历书。手动挡会的吧?”

“喜欢手动挡。”她用冷淡的语声说。简直就像铁杆素食主义者被问及能否吃生菜时一样。

“旧车,没有卫星导航……”

“用不着。开车上门送过一段时间邮件,东京地图都在脑袋里。”

“那么,在这附近试开一下可好?天气好,车篷敞开吧。”

“去哪儿?”

家福想了想。现在位置是四桥一带。“从天现寺十字路口右拐,在明治屋地下停车场停车,在那里买点儿东西。然后上坡开去有栖川公园那边,从法国大使馆前面进入明治大街,再返回这里。”

“明白了。”她说。连路线也没有一一确认就从大场手里接过车钥匙,麻利地调整座席位置和车镜。哪里有什么开关,看样子她一清二楚。她踩下离合器踏板,大致试了试换挡装置。从夹克胸袋里掏出雷朋绿色太阳镜戴上,而后朝家福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准备就绪。

“卡带。”她看着车内音响自言自语地说。

“喜欢卡带。”家福说,“比CD什么的好伺候。又能练习台词。”

“好久没见到了。”

“刚开始开车的时候用的是八轨磁带(8-track)。”

渡利什么也没说。看表情她连8-track是什么东西好像都不知道。

一如大场所担保的,她是个出色的驾驶员。开车动作如行云流水,全然没有别别扭扭的地方。虽说路面拥挤,等信号的时候也不少,但她似乎一直注意让引擎保持一定的转速。这点看她视线的动向即可明白。一旦闭起眼睛,家福几乎感觉不出换挡的反复过程。只有细听引擎动静的变化,才勉强听得出挡与挡的差别。加油和刹车的脚踏方式也很轻柔和小心。尤其难得的是,这女孩开车当中始终身心放松。同她不开车时相比,倒不如说开车时更能让她消除紧张。表情的冷漠逐渐消失,眼神也多少温和起来。只是寡言少语这点并无变化。只要不问,便无意开口。

不过,家福没怎么介意。他也不太擅长日常性交谈。同对脾性的人进行实质性交谈并不讨厌,否则宁愿默不作声。他把身体沉进副驾驶座,半看不看地看着经过的街景。对于平时在驾驶座手握方向盘的他来说,这一视角下的街景让他觉得新鲜。

在交通量大的外苑西大街,她尝试几次侧方停车,最后做得恰到好处。直觉好的女孩,运动神经也出类拔萃。等长时间信号当中她吸烟。万宝路似乎是她喜好的牌子。信号变绿,她即刻把烟熄掉。开车当中不吸烟。烟头不沾口红。指甲没染。化妆好像几乎谈不上。

“有几点想问一下……”家福在有栖川公园一带开口说。

“请问。”渡利应道。

“开车在哪里学会的?”

“我是在北海道山里边长大的。十五六岁就开车。那是没车就没法生活的地方。山谷间的小镇,日照没多少,道路一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冻着的。开车技术想不好也难。”

“可山里边不能练侧方停车的吧?”

对此她没有回答。大概因为问得太蠢,无需回答。

“急着请人开车的缘由,从大场先生那里听说了吧?”

渡利一边盯视前方,一边以缺乏抑扬感的声音说:“您是演员,眼下每星期有六天要登台演出。自己开车赶去那里。地铁和出租车都不喜欢。因为想在车上练台词。可是最近发生了碰车事故,驾驶证被吊销了——因为多少喝了点酒,加上视力有问题。”

家福点头。感觉总好像在听别人做的梦。

“在警察指定的眼科医院接受检查,发现白内障征兆。视野里有模糊点,在右侧一角。以前倒是完全没有觉察……”

酒后开车这点,也是因为酒精量不很多,得以大事化小,没有泄露给媒体。但对于视力问题,事务所也不能听之任之。这样下去,右侧后方开来的车有可能进入死角看不见。于是通知他在复查有好结果出来之前,绝对不能自己开车。

“家福先生,”渡利问,“叫家福先生可以么?是实姓吗?”

“实姓。”家福说,“姓倒是吉利,但好像没带来实利。能称得上有钱人的,亲戚中一个也没有。”

沉默持续有顷。而后家福告知作为私人司机能够支付给她的月薪数额。不是多大的数额。但已是家福事务所能够支出的极限。家福其名在某种程度上诚然为世人知晓,但并非在影视上领衔的演员,而在舞台能赚的钱毕竟有限。对于他这个级别的演员,虽说只限几个月,但雇用私人司机本身也是例外的大笔开销。

“工作时间不固定,全看日程安排。这段时间因为是以舞台为中心,所以整个上午基本没事,可以睡到中午。夜里再晚,也争取十一点结束。更晚的时候可以根据需要叫出租车。每星期保证给一天休息时间。”

“可以的。”渡利一口应允。

“工作本身我想不会多么劳累。难受的恐怕更是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

渡利对此也没表示,只是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表情似乎在说,比那个更难受的,过去不知经历了多少。

“车篷敞开的时候,吸烟没关系。但关上的时候希望不要吸。”家福说。

“明白了。”

“你那边有什么希望?”

“没有什么。”她眯细眼睛,一边缓缓吸气一边换挡减速。然后说道:“因为这车让我中意。”

往下的时间,两人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返回修理厂,家福把大场叫到身旁告知:“决定雇用她。”

从第二天开始,渡利成了家福的私人司机。下午两点半她来到家福位于惠比寿的公寓,从地下停车场里开出萨博,把家福送到剧院。若不下雨,车篷一直敞开。去的路上,家福总是在副驾驶座上听着磁带随之朗诵台词。那是以明治时期的日本为背景改编的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他演万尼亚舅舅。所有台词早已倒背如流。但为了让心情镇静下来,他还是要天天重复台词。这已成为长期以来的习惯。

回程路上,家福一般听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所以偏爱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是因为那基本上是听不够的音乐,而且适于边听边想事或什么也不想。当他更想听轻音乐的时候,就听美国的老摇滚乐:“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s)、“流氓乐队”(The Rascals)、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诱惑合唱团”(The Temptations)都是家福年轻时流行的音乐。渡利对家福放的音乐不发表感想。至于那些音乐听起来是让她中意还是痛苦,抑或根本没听,家福哪个都无法判断。一个感情不形于色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