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摩天大楼与分租宿舍(第3/4页)

公共汽车停了下来,我们正好在聚居区外。聚居区建在公墓之上的小石山上,公墓在雨季中一片苍翠,远处则可见孟买南部的白色摩天大楼。狭窄的入口通道两侧有公厕建筑和洗刷棚。公厕没有门,在水泥地面中央有条白色瓷砖铺成的水沟。这些公厕是新建的,工程师说,这些事显然是当地的湿婆军市政议员做的。在一个洗刷棚里,孩子们在洗澡。女人和姑娘们则在另一个洗刷棚里洗衣服。

入口通道故意弄得那么小,以阻挡马车和小汽车。进入后,空间突然奇缺。建筑结构低,非常低,小门通向狭小昏暗的单间,紧挨着的其他建筑看上去是商店,时常会瞥见有人躺在地面的绳床上。人及其需求全都萎缩了。不过通道是铺设完好的,两侧是水泥排水沟,排水沟也很新,如果没有它们,蜿蜒到山腰的通道将成为一条满是粪便的谷地。通道和排水沟在这个星期日早上看起来很干净。工程师说,这主要靠市政清洁工的“热心”。这里也有等级!贱民中的贱民——总在什么地方藏着另一个更低的人类等级。

聚居区中有八个湿婆军委员会的房间。我们去的那个位于主路。那是个窒息的、有波形铁皮屋顶的小窝棚。工程师记得本来是土地面,现在已是水泥地面;而墙壁原来就是砖砌的,现在已涂上灰泥并被粉刷。还有一幅肖像。有趣的是,那不是湿婆军领导人的,也不是湿婆军战神湿婆吉的,而是去世很久的安贝卡博士②的肖像,他是马哈拉施特拉地区“不可接触者”的领袖、独立后印度第一任司法部长、目前被搁置的印度宪法的构建者。像湿婆军这样近乎疯狂的群众运动把各种需要仪式化,这里的湿婆军崇拜一位(其杰出成就)被挫败的愤怒的人,这似乎和报纸上写的湿婆军颇为不同。

委员会成员都很年轻,二十几岁的样子。他们说,年长者对此并无兴趣,不得不将他们遗忘。而比他们的年龄更值得注意也更为触动人的是他们的体形。他们都很矮小,平均身高大约五英尺。几代人的营养不良耗尽了他们的身体和肌肉(尽管其中有一个人大概因其从事着体力工作而有着发达的胳膊和背肌)。

领导人相貌粗糙,皮肤灰暗,几乎是黑色的。他是印度航空公司的技师,当时正穿着他周日的衣服,灰色裤子熨烫得体,合成面料的白衬衫下肚子微微发福,那是令人敬畏的大腹便便的初期迹象。迎入我们之后,他立即用印度的方式表达好客,低声吩咐一位助手:“可乐。”顷刻间(无疑是从一家小商店里),两瓶常温可乐到了。又是一阵低语,过了一会儿,两个装饰着红色蔓藤图案的平底玻璃杯送到了,可能是从谁的屋里拿来的。

可乐是化学作用的产物,用来分析比用来饮用更合适。不过也不需要饮用,轻触一口就走完了过场。很快我们就出去了,沿通道而上,了解了这个小人国的完整性(一间小屋里居然有台用来印制电影传单的手动印刷机),眼前也时常豁然开朗。我们站在山腰边缘俯瞰我们甩下的用锈铁皮或芒格洛尔③红土瓦做的屋顶,或在墓园旁边眺望远处的摩天大楼在升腾的热气中愈发惨白。

委员会领导,那个技师,在孟买生活了十五年,其中十二年是在占地而居者的聚居区里度过的。还很小时,他就从农村来到这里,和某个熟人住一起。尽管他没具体谈论,只说他是住在别人屋里的地上的。他找到了一份小工作,开始去夜校“深造”。后来,他作为办公室小工进入印度航空公司,这是他的一大突破。这家航空公司是印度最不官僚化的机构,雄心勃勃的办公室小工受到鼓励,成为技术学徒。

这种几乎是维多利亚式的自助成功故事跟着我们一路展开。但这种形式的自助只能发生在城市中,不管这城市多么可怕。如果这位技师一直没有跳出他那个村子,可能会一事无成,没有种姓,没有技术,没有土地,只能做个零工,也许还要受制于某个主子。现在,印航和湿婆军之间的空间给了他活力和目标。他说自己没有个人野心,也不打算迁出这个聚居区。接着,他带了一点夸耀,但也可能是真诚地补充,他要“服务人民”。瞧,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委员会在通道中摆放了垃圾桶。他掀开一两个盖子,表示这些垃圾桶在被使用着。

但贫民区就是贫民区,垃圾桶就是垃圾桶。公厕和洗刷棚现在离我们远了,蜿蜒的小道不绝,空气窒闷,凝聚酷热,而在小山腰上,小人国的新奇烟消云散,我开始感到小黑屋就像一个巨大的黄蜂巢,大多不比盒子大,常常是地上仅有一张床,房屋之间时常有黑色的小污水沟,偶尔能看见虚弱的老鼠奋力爬上排水沟,潮湿的地方泥泞,垃圾堵塞的地方迅速泛起浮油。

今天是星期天,技师说,清洁工还没来。又来了!清洁工是下之最下。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对自己功能的接受,这印度特有的诅咒即使在这里也强化着印度人的信念,尽管委员会屋里挂着的安贝卡博士肖像已远在下方,这才是需要清洁的不洁之处,它引领我们看到了将遇到的可怕景象。

这里有八个委员会,初看之下对这样一个小聚居区来说似乎太多了。但八个显然还不够。聚居区里的很多地段由于各种原因—也许是内部政治原因,也许是人事冲突,或仅仅是缺少有心的年轻人—仍然没有委员会。穿过这些地段,我们一路无话,在喷涌的细流、烟头和弯曲的人类粪便之间择路而行。清理粪便是清洁工的事,在清洁工到来之前,人们都心安理得地生活于他们自己的粪便之间。

每个开放的空间都是茅坑。就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们面前猛地出现了一番地狱般的景象。两头饥饿的孟买街头母牛被拴在那儿,翻搅人类和它们自己的粪便;而现在,它们被两个饥饿的女人拉出这片沼泽,周围一片喧嚣,旁观者发出阵阵助威的喝彩,他们聚集在这个孤立、笨拙而狂乱的景象旁,如同聚集在粪堆上的圆形剧场里,受到惊吓的母牛和手忙脚乱的饥妇(她们凌乱而污浊的莎丽下是裸露的皮肤和骨头)每挪一步、每拽一下就更虚弱一分。在这里藏牛是非法的,而有通报说稽查员之类的就要来了。这是一出反复上演的戏:母牛是非法的,却是拥有它们的女人们唯一的生计,所以要经常被藏起来。如果逃脱及时,它们现在就将被藏到女人们住的屋里去。

通道弯弯曲曲,这一景象被甩到后面去了。我们从山的另一侧走下,很快到达一处有委员会管理的地域。我们经过一块空地,一个小方广场。委员会决意保留这块空地,技师说,但这需要警惕。一个占地者的窝棚可能在一夜间出现,由于这里所有窝棚都是违法的,到时候要单单把那样一间拆掉可就难了。有一次,技师离开聚居区仅仅三天,一小块空地就被占用了。他们上诉要求拆除这个新建筑,但犯法者向委员会求情,最后出于怜悯,他们允许这间屋子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