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崩瓦解的世界

1

“印度会继续。”一九六一年,小说家纳拉扬说。对于那位继承其祖先之虔诚的大公、那位嫁到国外的姑娘、比哈尔邦和班迪相信“业”的农民来说,印度的确在继续,印度教的平衡仍被维持着。他们远离一九七五年的“紧急状态”,就如同纳拉扬自己在一九六一年远离政治动荡一样。

那时的纳拉扬五十多岁。生活在印度,在这个“小说”概念还属新生事物而鲜为人知的文化中,作为一个以英语写作、在国外出版作品的作家,纳拉扬不得不等待很长时间才获得了承认。在走出印度之前,他已人到中年,最好的作品已然完成,他虚构的世界也已建立。我在伦敦见到他时,觉得这次迟来的旅行似乎没给他带来任何震撼。

他刚刚出访完美国,很高兴即将回到印度。他说他需要再次在午后散步,置身于他所描写的角色中间。他对于文学本身并不那么感兴趣。就像他在《桑帕斯先生》里创造的那个主人公一样,他乐于将思考转向“无限”。在兴奋与成功之中,他准备以印度教的方式归隐。他说自己开始在一位大师①的帮助下阅读神圣的梵文典籍。看上去他与他的世界,与印度以及他从其中抽象出的那个虚构的世界相安无事。

但纳拉扬虚构的那个世界建造于独立前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宁静的印度南方小镇,小人物,小架构,有限生活与高度哲理性沉思的喜剧,实权则早已让渡给英国统治者,他们地处远方,在其中只有模糊不清的形象。但随着独立的到来,纳拉扬周围的世界变大了。权力临近了,人物也要求高大一些。纳拉扬本人得到了公认,可以出国旅行,尽管在班加罗尔(纳拉扬童年生活过的一个城市)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农民的生活一如既往,但班加罗尔城却逐渐成了印度的一个工业与科学中心。

纳拉扬的小镇不易与这个扩大的、焦躁不安的世界相隔绝,不能再被看作由他的幽默所完美地划出的一个终极而完整的世外桃源。在一九六一年的信念后不久,纳拉扬心中就有了疑问。到了一九六七年的一篇小说里,他的虚构世界开始崩塌,其脆弱性终于暴露出来,而曾在《桑帕斯先生》中保持得如此自信的印度教平衡,现在则分裂为绝望。

这部小说就是《糖果贩》。它不算纳拉扬的杰出作品,但他是这样一位天生的作家,如此地忠实于自己的体验和情感,因此这部小说可说是了解今天道德迷茫的关键,就像我们曾经通过《桑帕斯先生》了解独立时期印度教姿态的贫困一样。《糖果贩》同《桑帕斯先生》类似,也是一则寓言,它大体上重复了之前作品的主题:进入“有为”的世界是冒险的,最终还是要退出。

糖果贩叫贾干,他是个富人,每天自家金库里都有明确的进项(印度的“黑钱”),不过他还是一个甘地主义者,一个追逐时尚的人,一个对纯洁怀有理想的人。他对顾客十分公道,只欺骗这个国家的政府,因为在英治时期,他遭受过警察的毒打,蹲过肮脏的大牢。“如果甘地在什么地方说该‘无怨言地交纳营业税’,他就愿意听从劝告,但就贾干所知,甘地从没在任何地方提过营业税。”

(贾干究竟是一个关心国家政治屈辱的自由斗士,还是只是一个古印度教传统中的圣人门徒?印度教的伦理关注自我和自我实现,它有自身的社会腐化作用。贾干这种人有多少?他们只考虑甘地主义的虔敬和他们个人的美德,却嘲笑并破坏着他们自称为之奋斗过的独立!不过纳拉扬并没有提出这个问题。他只是拿甘地和交易税开玩笑,他站在贾干这一边。)

贾干是个鳏夫,有个十分宠爱的儿子。但这孩子生性孤僻,对父亲话很少。有一天他宣布自己完成了学业,想要当个作家。后来贾干发现,儿子用自家金库里的钱订了去美国的票,准备去上一所写作学校。贾干把失望吞进肚里,儿子走了。时光荏苒,儿子几乎没打招呼就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个女人,看上去是他妻子。这个美韩混血的女人在印度南部的环境中很惹人注目。他们有很多计划,需要贾干的钱。他们和美国人合作,来印度设厂,生产“故事编写机”。这是美国人的一项发明,而这对夫妇也像美国人一样,在没落的小镇上忙碌起来。

讽刺太辛辣,新来者太古怪。喜剧失败了,作家虚构的世界垮掉了,其原因与贾干的世界的垮塌一样:它们都是被外来因素强行干扰进而破坏的。冲突一个接着一个发生。儿子为没有电话而小题大做,他骑小轮摩托车(贾干则喜欢走路),说起糖果店来一派鄙薄之色。后来他又发现,儿子和那个女人并没有结婚,她不是印度人,本就没有种姓,贾干的世界里也就没有她的位置。所有的规矩都被破坏了,贾干非常失落。他现在看不到未来的景象,只能怀念从过去到现在的那些甜蜜的仪式:他的童年,婚礼,去寺庙朝拜。

他觉得自己家被“玷污”,最后退缩了。他对那对年轻人处处设防,他以“古怪的兴奋”寻求净化。他开始把糖果廉价卖给穷人,得罪了其他店主;他召集员工,给他们大声朗诵梵歌。最后他决定归隐,从镇上搬去荒野,与一个废弃祠堂毗邻而居。他散尽家财,去找一位雕刻高手(这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千年前来的”),完成一个未刻完的五面女神旧塑像,“神光照日”。

在他归隐之前,那个姑娘离开了。贾干的儿子因为无法实施自己的事业计划,决定让她走。之后,儿子因为在车上放了一瓶酒而被捕。根据禁酒令,他要坐两年牢。对贾干来说,这是最后的打击,倒不是因为两年徒刑,而是因为他的儿子居然喝酒。他向隅而泣,当然,他会为儿子付律师费,但他弃绝世界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了。“一点牢狱生活对谁都无害,”他说,“我们有什么本事把他放出来或扔进去?”他去搭乘出城的汽车,踏上了归隐丛林之路。

于是,在高尚的美德作用下,贾干放弃了他的儿子,正如《桑帕斯先生》主人公斯里尼瓦斯被永恒的幻象“鼓舞”而放弃了他的朋友一样。不过斯里尼瓦斯还仅仅是从商业的和“无聊的”世界中退却。贾干的逃避不同于斯里尼瓦斯的退却,也与印度教规定的平静的放弃背道而驰,印度教规定一家之主应该完成自己的责任、为继承者铺好路后再去投入沉思冥想的生活。这种放弃法则暗含着一个持续而有序的世界。贾干的世界混乱喧嚣,他的行为是绝望的行为,他含泪远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