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谷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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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带我去孟买占地而居者聚居区的工程师,同时也为浦那东南数英里外德干高原的合作灌溉项目工作。在几乎所有事务都等待政府发起的印度,像这样一个由几个农民自发组织的非官方项目,实在是值得鼓励的新生事物。有一个星期,我随工程师去那里参观。

我从孟买乘坐早班的“德干皇后”号商务火车到浦那同他会合。火车上没有空调车厢,不过在这个雨季的早晨,倒也无须把印度的沙尘挡在窗外。少数吊扇开着,很快就需要拉下铝框窗户以抵挡寒气。雨和雾弥漫在大孟买的内陆地带;大地上沼泽和新鲜的草地显然重新欣欣向荣;偶尔可见乌黑的工厂烟囱和分散的住宅区,它们似乎要在潮湿中腐烂;铁路旁边浸在水中的陋屋小镇,泥墙和灰色秸秆似乎要融化到未铺路面上的褐色泥坑里去。只有茶棚里裸露的电灯泡展示着某种清晨的喜悦。

但这时孟买消退了。沼泽让大地变得四分五裂,在凹陷的洼地,零星的沼泽被围成不规则的小块稻田。大地变得贫瘠,显现出高原上光滑的圆形山丘,黑色巨石被雨季薄薄的绿色覆盖,肥美的草在第一场雨下过后三天就长出来,给这些多石少树的山脉带来温带公园的景象。

孟买-浦那地区是印度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虽然从火车上看不出来。浦那位于山脉顶端、高原边缘,它是一座军事城市,这在英国统治时代以及更早的马拉地人辉煌时期就是如此。它还是绿意盎然、植被茂盛的假日城市,许多希望远离孟买海岸潮湿气候的人们会来到这里。而它同时也是扩张中的工业中心,没有丝毫的压迫感。我十三年前首次踏访这里,当时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而现在已遍布了规划良好的工业区。工业区中有再生林,据说降水量已经提高了。

浦那周围的高原有些地方现在已经像个新国家和新大陆了。它提供了一块整饬的空间,而这样的空间正是工厂建造者和机械制造商声称需要的,他们说他们在建设二十一世纪。在普遍的疑虑之中,他们的信心满满,步履蹒跚。但这就是印度:有为者总是满腔热情。工业化的印度与官僚、记者和理论家们的印度相距遥远。制造并使用机器的人(印度工业革命日益印度化了,越来越多的机器是印度生产的)为他们取得的新技术而感到光荣。印度工业与所谓世界其他地方的工业不同。它也有其可怖的一面。不过在印度大环境下,它并没有甘地所说的那种非人化倾向。在印度,工业生产中的一个职位不仅仅是一个职位。人操作机器,实践着对他们来说全新的技术,他们可以同时发现作为人、作为个体的自我。

他们是幸运的少数。在工业化前的印度,没有多少人能从无效劳动的局面中摆脱,那时人手多工具少,一项工作可以被分解成细小片段,劳动变得荒诞。斋浦尔城的清洁工用手把街面上的尘土归拢到他的手推车里(在这个过程中风又把尘土吹回地面)。妇女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一小块布条,在顶层铺抹水泥之前清洗着拉贾斯坦邦大坝的堤道。她蒙着头纱蹲在那儿,几乎不动,然而就在眼前,为了挣着她的半卢比,她的五美分,她要用手指这样涂上一天—这工作只要一个小孩用一把长柄扫帚一扫就可以了。人们也不期望她做更多的事,她很难算是个人。旧印度不需要工具,不需要技术,只需要很多人手。

而且旧印度离新浦那的光芒并不远。宽阔的高速公路穿过松软的雨季绿野蜿蜒而行。班加罗尔在南方五百英里,不过我们要去的村庄只有几个小时便到。那里的土地不那么绿,更多呈黄褐色,显露着岩石般的地貌。雨季延长了,但水都流到湖泊里去了。从其中一个湖中引流并抽水入田。水管被埋在四英尺深的地下,这样在灌溉时不至于影响田中耕作,也减少了蒸发。现在还是一大清早,一天中的暑热尚未到来,在这下雨的季节,天空乌云密布,远山在灰色的湖上显得肃静青翠,热浪正从岩石间升腾发散。

在这个项目中,国有的农业银行向农民提供百分之九十的经费。一成是农民必须以劳务形式自行支付的,工程师已经计算出,每个农民需负担的劳动是一百英尺长的管道沟。沟的路线已经有了标记,在看似荒原的中间,尽管强风劲吹,岩石仍有如火烤,在向下延展至湖面的广袤景色中,一个农民与他的妻儿正挖着归他开掘的那一部分沟渠。

这人瘦小孱弱,胸部有病痛,显得很疲倦。他艰难地挥镐,挖得不深,时常停下来休息。他妻子披着短小的绿色莎丽,蹲在全是石头的地上,好像以她的到场来加油鼓劲,有时但不经常地用鹤嘴锄拨出男人撬松的石块,而戴着白帽的小男孩则站在女人身边无所事事。这就像米勒画中孤单而原始的劳动,不过这是在一块更空虚、更没有收获的土地上的劳动。

看上去,这似乎是一幅展现旧印度痛苦的画面。不过其中蕴含着那么多新的内容:当地以身作则鼓励农民考虑灌溉和更优良作物的农业热心人,合作背后的自助理念,提供资金的银行,具有社会良知、认为这样一个小工程有价值并每周从孟买远道赶来督导、建议并聆听的工程师。工程师说,想找到合适的人从城市里出来搞项目很不容易,他不得不招募并训练当地人当助手。

挖掘沟渠的工作在上一个星期已经开始。为标志那个时间,他们种了一棵树,距离石山顶上的古庙不远,村民说那座庙已有三百年历史了。庙宇走廊的柱子经粗略劈削而成,三层灯笼式穹顶由简单装饰过的厚重石板建成。人们以率真而随意的技巧处理石材,村庄看上去稳固坚实,经过多次重建。它在高原的荒野中就像活着的历史遗迹。旧的,甚至是古老的建筑风格(比如庙的灯笼式屋顶)混合了新的风格,墙上可以看见旧装饰石块上不相关的断片。

四条小路会聚于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主广场。一座寺庙占据了两个角落,略倾向于广场空地的一边,有棵树长在圆形石砌平台上。等候早班公共汽车(奢侈!)的人在树下的石墙或寺庙前庭空地的石阶上或坐或蹲。前庭里只有一根柱子,显然已经很老了,上面有一些凸出的类似支架的东西,像个石仙人掌。这在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庙宇中很常见,不过这里的人们同别处的人一样不了解它的意义。有人说支架是为掌灯用的,另一些人说是为鸽子栖息用的。柱子与庙宇一直在一起,它是历史的一部分,虽然无法解释,却是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