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有平衡(第3/7页)

但纳拉扬的小说没有让我意识到印度的苦痛。作为作家,他获得了太大的成功。他的喜剧需要被置于严格的、规矩分明的社会场景中,他刻画直接、笔调轻松,尽管用英语来讲述印度风情,却很成功地将异域风情写得平易近人。我知道他虚构的小镇是一种艺术创造,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是人为的、简化的现实。不过真的现实是残酷而迫近的。书里的印度似乎触手可及,现实的印度则始终隐而未现。要深入纳拉扬的世界,要获得他从印度的缺陷与渺小中所发现的秩序与连贯,要了解他的讽刺性认同并品味他的喜剧,就得无视过多的可见事实,去除过多的自我——我的历史感,甚至是最简单的人类可能性的概念。我并没有失去对纳拉扬的敬意,但我觉得他的喜剧和讽刺并不像它们所表现的那样,是印度对世界回应的一部分,我对这样的回应已不能认同。于是我渐渐清楚了一件事,特别是在这次游历中慢慢重温着纳拉扬一九四九年的小说《桑帕斯先生》的时候。那就是,由于书中所有的人格怪异的欢乐,纳拉扬的小说不再成为我一度以为的纯粹的社会性喜剧,而更接近宗教书籍,还常常是宗教寓言,而且印度教色彩浓烈。

斯里尼瓦斯是《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他是个喜欢沉思的闲人。他做过很多工作—农业、银行、教育、法律,即印度独立前的那些工作,时间是一九三八年—最后全都辞了职。他待在家宅中(印度大家庭的宅子)自己的屋子里,担忧时光流逝。斯里尼瓦斯当律师的哥哥照料着宅子,这意味着他照料着斯里尼瓦斯和他的妻儿。斯里尼瓦斯有家,这一事实与他的年龄一样令人吃惊,他已经三十七岁了。

一天,斯里尼瓦斯正在屋里读《奥义书》⑩,他哥哥走进来说:“你这辈子究竟想做什么?”斯里尼瓦斯回答:“你没看到吗?人生有十项奥义,我要完成它们,现在是第三项。”但斯里尼瓦斯还是接受了暗示,他决定去马古迪镇创办一份周报。他在马古迪拥挤的街巷里租到一间陋室,洗澡只能用公共水龙头,又找了一个阁楼当报社的办公室。

斯里尼瓦斯现在入世了,他有了新的责任和新的人际关系:房东、印刷商、妻子。(“他自己都奇怪,在这些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几乎没注意过她。”)但是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无为之美。“当他对市政或社会的缺点大加挞伐之时,一个声音一直在问:‘生命、世界和所有这一切都在走向消逝,为什么要烦恼呢?完美与不完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真的烦忧呢?’”

他的这些沉思看似无聊,而且有种半喜剧性的效果;却把他推向了更深层的清静无为的境界。一天,他在小屋里听到街上一个女人卖菜的吆喝声,他先是好奇于她和她的主顾,然后则好奇于每天相遇或冲突的“人的巨大力量”,斯里尼瓦斯感应到“生命全景之浩瀚与广袤”的启示,于是头晕目眩。他想,神就是在这“全景”中被感知的。后来,他还在这样的全景中达到了一种美妙的平衡。“如果一个人能够对人性有一种全面的理解,那么他也能正确地理解世界:事物没有特别的对与错,它们只是在平衡着自身。”已经没必要干涉、没必要去做任何事了。有一天和妻子拌嘴之后,斯里尼瓦斯更是轻易地充分理解了甘地的非暴力主义。“所有形式的非暴力,无论大与小、个人与国家,都注定会在个人和社会两方面产生一种没有焦躁和纷扰的安宁。”

但这样的“非暴力”或“无为”要依靠社会的存续,依靠其他人的“为”。斯里尼瓦斯的印刷商关了门,斯里尼瓦斯的报纸也就不得不停刊。他通过印刷商(他就是纳拉扬小说标题中的桑帕斯先生)介绍,又成了剧本作者,参与了印度宗教电影的拍摄。斯里尼瓦斯从没像今天这样深入这个世界之中,他发现它喧嚣腐败。纯正的思想被弄得一团糟,性与闹剧、歌舞与南美音乐嫁接在印度教神祇的故事之上。印刷商现在成了制片人,他爱上了女主角。另一个艺术家也爱上了她。印刷商赢了,艺术家则发了疯。一切都混乱不堪,电影根本没拍成。

斯里尼瓦斯最后抽身而退。他找了另一个印刷商,又办起了报纸,而报纸已不是最初的那种玩笑。斯里尼瓦斯已经回归自身,回归了他沉思性的生活。有了这层保护(以及他哥哥资助他的卢比。总是卢比:卢比总是必需的),斯里尼瓦斯就将“成年”看成一种无聊的状态,没有纯真,没有纯粹的快乐,只有“商业价值”肯定着无聊的重要性。

还有那个因为爱、因为他与这个无聊世界的联系而发疯的艺术家。他得接受治疗,有个当地的巫师知道应该怎么办。人们把他找来,古老的祭祀仪式开始了,并将在对艺术家仪式性的鞭打中结束。斯里尼瓦斯想,这些部落成员可能都在公元前十二世纪出现过。但压抑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想到最初的历史,他眼前立刻出现了印度几千年历史的幻象,以及在他们立足的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

在这片原本是森林的地方,他看到印度教史诗《罗摩衍那》中记载的一个故事正在上演,那本书部分反映了雅利安人在印度开拓定居的情况(大约公元前一○○○年);后来他看到佛陀安慰一位失去孩子的妇女时说:“请从没有亡灵的家中带一把芥菜籽来给我。”还有哲学家商羯罗查尔雅⑪,他宣讲吠檀多⑫至印度各地,一次看到一只正产卵的青蛙在其天敌—眼镜蛇的庇荫中躲避日头,便建了一座寺庙。然后欧洲的传教士来了,同行的还有商人和士兵,以及街那头英国银行的经理席林先生。

“朝代兴衰,宫殿和楼厦时现时隐。整个国家在侵略者的火与剑之下垮塌,在沙拉育河泛滥时被洗净。但它总能够重生和成长。”与此相比,一个人发疯又算什么?“发疯一半都因为自己的行为,因为他缺乏自知,因为他背叛了曾给自己一片驰骋疆场的艺术家本性。他迟早会摆脱疯癫,展现自己真实的本性——尽管不能在一世,而至少是在几世之中……疯癫或健康、痛苦或幸福看起来都一样……在‘永恒’的冲刷之下,没有什么是了不得的。”

所以艺术家在遭鞭打时,斯里尼瓦斯没有介入;后来当巫师要求把艺术家抬到一座偏远的寺庙、在门廊外放上一个星期时,斯里尼瓦斯觉得,艺术家在这期间是否得到照顾无关紧要,甚至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就算疯癫过去了,”斯里尼瓦斯在他的精神喜悦中说,“只有存在肯定着其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