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有平衡(第2/7页)

自独立以来,政府向这个地区投入了不少经费。通加巴德拉河上建起了一道堤坝,还有一项合并了古王国时期灌溉渠的大型灌溉工程(仍然叫作维查耶纳伽尔渠)。一个维查耶纳伽尔钢厂正在筹建中,一所大学已经开始建设,用以训练本地人在钢厂及随之而来的附属工厂任职。重点是对本地人的训练。因为目前这块曾聚集了出色建设者的土地上人力资源匮乏。本地区属于印度联邦中一个鼓励外来移民的邦,这里需要技术人员和工匠——需要会简单技术的人,甚至需要饭店服务员。余下的只是那些不能理解“变化”观念的农民。就像生气勃勃的维查耶纳伽尔庙外那些在废墟上占地而居的人,他们在破败的石墙间穿进穿出,像色彩斑斓的昆虫,在这个下雨的午后吵吵嚷嚷、无事生非。

此次到维查耶纳伽尔,站在宽阔的庙前大道上(它看起来已不像十三年前我初次造访时那么令人敬畏,当年那种对神话般的历史的直率言谈也消失了),我开始思考那上千年的侵略与征服注定要给印度带来的智力枯竭。发生在维查耶纳伽尔的事,不同程度地发生在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在北方,废墟压着废墟:穆斯林废墟下是印度教废墟,穆斯林废墟上还有穆斯林废墟。史书历数着战争、征伐和劫掠,却没有关注智识的枯竭,更没有留意这个国家的智识生活是怎样的—这个国家对人类文明的贡献还是在遥远的过去完成的。印度人说,印度从征服者那里吸取经验,而且比征服者存在得更久。但在维查耶纳伽尔,在朝圣者中间,我想知道,是否这一千年来在智识方面,印度不总会在征服者面前退缩,是否在明显的复兴时期,印度不只是令自己重新变老,在智识上愈发狭隘且永远脆弱。

英国统治时代的这段悲惨的臣服时期,同时也是印度智慧再创辉煌的时期,印度的民族主义宣扬印度的历史,宗教与政治上的觉醒相互渗透与影响。但独立后的印度,其五年计划、工业化与民主实践都让这个国家产生了变化。在民族为之骄傲的“老”与允诺带来的“新”之间总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最终令文明产生了断裂。

这次印度动荡的起因不在于外国的侵略与征服,而产生于国家内部。印度不能再以旧有方式应对,不能再退化到古代。她所借鉴的机制已经产生了借鉴机制的作用;但古代印度无法提供替代新闻、国会以及法院的东西。印度的危机不只是政治和经济上的。更大的危机在于一个受伤的古老文明最终承认了它的缺陷,却又没有前进的智识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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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会继续。”印度作家纳拉扬④一九六一年在伦敦对我说,那时我还没去过印度。

小说作为一种社会研究的形式,并不属于印度的传统,它伴随英国人来到印度,十九世纪末首先在孟加拉确立,然后传播开来。但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统治末期,才第一次有严肃作家在伦敦出版以英语写成的作品。纳拉扬属于最早的一批,也是最好的之一。他从没成为“政治”作家,甚至在风起云涌的三十年代也一样,他也不像独立后的许多作家那样,认为小说和所有的文字作品都是用来为自己树碑立传和向世人夸耀的。

纳拉扬关注的始终是一个印度南方小镇上的人,他一本接一本记述着那里的生活。他在印度独立十四年后的一九六一年说,不管尼赫鲁⑤之后政治如何动荡,他确信印度会继续,这很像他在写于英国统治时期的最早的一批小说里所表达的信念,那时他说,印度正在继续。在早期小说中,英国征服者如同生活中既定的现实,英国人走远了,他们的存在却依然隐藏在他们的体制中:银行、教会学校。作家深切思考着那些在底层继续的卑微生命:小人物,小伎俩,夸夸其谈,意义有限——一个如此受束缚的生命,却显示着完整和无损。这种渺小从未引发过思考,尽管印度本身常让人觉得广袤。

在一九七四年出版的自传《我的日子》里,纳拉扬为他的小说填充了背景。这本书尽管内容上比起系列小说有所扩充,但仍可被认为是其中一篇。它并没有在政治上进行探讨或给出结论。南方城市马德拉斯是英国在印度最早的基地之一,这个据点由东印度公司在一六四○年向维查耶纳伽尔王国最后的遗民承租,纳拉扬在那里度过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马德拉斯所在的这个地区长期太平,与北方相比更加印度教化,伊斯兰化程度不高,有着七十五年的长期和平。纳拉扬说,从克莱夫⑥时代起,那里就不知道战争为何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巡游的德国战舰艾姆登号在某夜现身海港,打开探照灯,开始炮轰城市,居民“对漫天星斗的天空突然雷电大作的现象感到惊奇”。一些人逃到内陆。纳拉扬说这一溃逃“跟早些时候的一次迁移行动步调一致,那次海上突卷暴风,有预言说世界将在本日毁灭”。

纳拉扬童年的世界是一个自得其乐的世界,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预言和魔法的世界,远离重大时事,远离它能看到的政治可能性。但政治不请自来,而且以唯一可能的方式偷偷地同仪式与宗教相伴而来。在学校时纳拉扬加入了童子军。马德拉斯的童子军运动由安妮·贝赞特⑦执掌,她是个神智学者,对印度文明有着比多数同时代的印度人更高的理想;为了迂回地颠覆巴登-鲍威尔爵士⑧的帝国企图,贝赞特童子军以《天佑吾王》的曲调唱道:“主佑我祖国,主佑我贵土,主佑我印度。”

一九一九年的一天,纳拉扬参加了一个从伊湿伐罗⑨古庙出发的宗教游行。队伍唱着“爱国歌曲”,高喊口号,然后返回古庙,有人在那里分发甜点。这项喜庆而虔诚的活动是马德拉斯的第一次民族主义骚动。纳拉扬没有提及的是,那其实是甘地领导的全印度抗议活动的一部分,甘地那年四十九岁,从南非回国三年,在印度还不太知名。纳拉扬很高兴能参加这次游行,但他的一个年轻而时髦的叔叔(印度最早的业余摄影家之一)却并不那么想。纳拉扬说,这位叔叔“反对政治,不希望我误入歧途。他把所有的统治者、政府和行政机关全骂作魔鬼,认为寻求统治者的更迭是毫无逻辑的”。

好吧,这就是我们的起点,所有四十岁以上、曾居住在殖民地的人,学会与臣服观念共生的臣民。我们生活在自己无关紧要的世界中,我们甚至可以假装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它曾经被打碎。动荡、不安和发展都在别处;我们这些战败的、远离时事的人生活在和平之中。我们在生活中成了被参观和游览的对象,一如在文学中。溃败而臣服,这使不同的地方变得相似。纳拉扬的印度及其殖民地体制很像我童年时的特立尼达。他对于这个体制的婉转看法也和我的一样。从他小说所表现的印度人的生活中,我发现了来自世界另一端的那个印度人社群生活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