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有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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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的旧印度,那个许多印度人喜欢谈论的古老而永恒的印度,似乎就这样延续着。上次大战时,一些正在接受化学战训练的英国士兵在这个国家偏远的南部一座印度教千年古刹附近驻扎。寺庙里饲养着一条鳄鱼,士兵们出于可理解的原因射杀了它。他们还以某种形式(也许仅仅是他们的出现本身)亵渎了寺庙。士兵们很快就走了,英国人也纷纷离开了印度。现在距离那次亵渎事件已有三十多年,在另一次紧急状态时期,寺庙得到了翻修,一座新的神像被安置其中。

在被赋予生命和注入法力之前,这样的雕像不过是雕刻师院子里的摆设,它们的价值取决于大小、材质以及工匠的手艺。印度教偶像来自古老的世界,他们体现着深奥,有时是庄严的概念,而且必须以特定的规范被塑造。印度教的偶像形象在今天不可能得到发展,尽管受到印度电影和电影海报的影响,最近的一些形象没有古代原始形象那么概念化,有种世俗的、玩偶式的美。他们了无生气、姿态各异地伫立在雕刻师的展室中。偶尔会有一尊受命而塑的半身像,比如地方警察局的督察之类,他空洞洞的大理石眼睛上可能还会安着一副真的镜框—这些花岗岩和大理石首先让人感到置身墓地,或是让人想起某个备受爱戴的亡者。不过这样的展室是他们成神之前的过渡居所,每座雕像都等待着被买走、被供奉,这样他们就有了生命和神性,每个雕像都白璧微瑕,为的是当神性生命降临时不至于太令人恐惧。

所以在曾遭亵渎的庙宇里,神像必须被赋予生命,要举行特别的法事,所用的方法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它把我们带回宗教和人类奇迹刚刚开始的时候。这就是“道”的方法:太初有道①。一个十几个词的符咒②被吟诵并誊抄五千万次—这就是在这个宪法被冻结、新闻遭审查的“紧急状态”中,五千名志愿者所做的事。这件事完成后,新偶像下面要放上一块镌刻过的金牌,以证明神性之生成以及志愿者之虔诚。千年古刹将重生,印度,印度教的印度,是永恒的。征服和亵渎不过是历史中的几个瞬间。

再往南大约二百英里,巨大岩石的高原之上,是一度兴盛的印度维查耶纳伽尔王国都城遗址。维查耶纳伽尔建于十四世纪,一五六五年被一支穆斯林国家的联军占领,并被彻底摧毁。这座城市是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城墙周长二十四英里,外国游客记录了其结构和精彩程度。毁城行动持续了五个月,也有说法为一年。

今天,外城已经全部成为农田,偶尔可见一些砖石建筑的残迹。通加巴德拉河附近则有更为壮观的遗迹:一些宫殿和马厩、一个王家浴池、一座庙宇,里面有一组仍能奏乐的石柱、一道破损的渠以及几根歪斜的花岗岩柱子,那一定曾是跨河的桥墩。河那边更多:在一条长长的宽敞的道路的一端,湿婆神巨大的牛头塑像仍然半面临街。路的另一端是个奇迹——一座神庙出于某种原因在四百年前的毁坏中幸存,仍然完好并香火不绝。

朝圣者们为此而来到这里献上供品,用古老巫术进行祭祀。维查耶纳伽尔的一些遗址已被文物部门宣布为国家纪念遗址,但对于人数远胜于旅游者的朝圣者来说,维查耶纳伽尔既不是它可怕的历史,也不是它一片荒凉的现在。可知的历史已经沦落为传奇故事:一位强大的统治者,一个天降黄金建立的王国,那王国如此富庶,珍珠和红宝石在市场上像谷子一样地贩卖。

维查耶纳伽尔对朝圣者而言就是那座幸存的古庙,周围的破败就像是古老魔力的证明,正如对过去辉煌的幻想与对现时破败的接受相调和。曾经繁华的街道(它不是国家纪念遗址,仍被允许使用)现在是条陋巷。它未经铺设,表面上满是墨绿色的淤泥和粪便,趿拉着鞋的朝圣者毫不介意地踏过去,走向食品摊和纪念品店,那里收音机开着,喧闹声震耳欲聋。废墟上还有占地而居的饥饿的人们和他们饥饿的牲口,残破的石墙以泥和碎石修补,不久前还在门廊上的雕像已被移除。生活一天天进行,往日在延续。经过征服与毁灭,过去的事物重现了。

如果说,维查耶纳伽尔现在徒有一个名称,记得这样一个王国的人那么少(在二百英里之外的班加罗尔③,就有很多大学生连听都没听说过它),那不仅是因为它被如此彻底地夷为了废墟,也因为它贡献很小,它自身就是过去的再现。王国由一个当地的印度教大公在一三三六年建立,他被穆斯林打败后被押至德里,改宗伊斯兰教,然后又作为穆斯林政权的代表回到南方。在远离德里的南方,改宗的大公重建独立国家,并且不合常规地打破印度教种姓规定,重新宣称他皈依印度教,是当地印度教神祇在尘世的代言人。南方的大印度教王国就以这样的方式成立了。

这个国家延续了二百年时间,其间战火未歇。它从建国之始就以复兴已遭破坏的印度教为己任,从文化与艺术方面来说,它保存并重复着印度教遗产,但很难有创新。其铜雕与五百年前的没什么差别,即使在当时,其建筑与周围的穆斯林建筑相比也显得沉重老旧。今天的废墟坐落于巨大岩石的冷漠风景之中,看上去比实际还要古老,像一处早已被淘汰的文明的遗迹。

维查耶纳伽尔所宣扬的印度教已经走到尽头,而且已经腐朽,它就像风行的印度教那样,轻易地走向了野蛮主义。维查耶纳伽尔有奴隶市场,有庙妓。它鼓励殉夫自焚的所谓圣行—寡妇在丈夫的火葬柴堆上自焚以达圣洁、确保夫家的荣耀并洗清这个家庭三世的罪孽。维查耶纳伽尔还以活人献祭。一次,在建造大水库时遇到了一些麻烦,维查耶纳伽尔大王克利须纳·德瓦·拉雅命令用几个犯人祭祀。

到了十六世纪,维查耶纳伽尔简直就是一个等待被征服的王国。但它宏大而壮美,需要管理者、艺术家和手艺人。在二百年的历史里,它必然激发过土地上的全部才智并将其聚集于都城。王国被征服、首都被有系统地摧毁时,遭到灭顶之灾的就不仅仅是楼堂和庙宇了:生灵涂炭,王国中所有具备才智、力量和见识的人都被灭族。征服者制造出一片荒漠,这几乎可说是求败于人:在接下来的二百年中,亡国之地被反复蹂躏。

今天,这里仍然显示着印度教的维查耶纳伽尔在一五六五年被损毁的结局。这个地区的“落后”众所周知,看起来这里似乎不存在历史,很难把它和过去的辉煌甚至大战相联系,在废墟不远处形成的霍斯派特城肮脏破败,用于农耕的田野难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