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有平衡(第4/7页)

粗读历史,然后情感上认定印度的永恒和生生不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对未来被打败、被毁灭的恐惧,而是一种漠然处之的态度。印度总会眷顾自身,个人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在这种广义的漠然中还有对朋友命运的漠然。斯里尼瓦斯得出结论,把自己看作艺术家的保护者才是发疯。

从甘地首次号召文明的不服从到小说所记述的事件,只过去了二十年。但斯里尼瓦斯觉得,甘地的非暴力已经蜕化,恰好与甘地的意图相反。对斯里尼瓦斯来说,非暴力不是一种行动的形式,不是一种社会意识的兴奋剂。它只是达成稳固与不受搅扰之安宁的手段;它是无为,是不介入,是社会中立。它融合了自我实现、身份真理的理想。这些听上去时髦并让斯里尼瓦斯在面对艺术家的困境时感到安心的词汇,暗含着对“业”⑬的接受。“业”,印度教迷人之处、安宁之本,告诉我们要在此世为上几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所以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公正平衡的,我们应该把眼前的苦难当作宗教的戏剧效果而细加品味,它提醒我们对自己、对来世的责任。

斯里尼瓦斯的清静无为混合了“业”、非暴力以及历史是宗教寓言之扩展的历史观,它实际上是普遍痛苦中的一种自爱。它是寄生性的,依赖着其他持续不断的活动:火车在跑,报刊在印,卢比则从别处送到。它需要世界,但弃绝世界对其他事物的组织。这是对尘世挫折的宗教性回应。

我们总是将自己的理念带到小说中去,认为小说必然会提供这些理念,我们在具有独特性或原创性的作品中发现我们希望发现的东西,并且拒绝或无视我们不想发现的东西。我感到吃惊。自己二十年前尚未到过印度,仅仅把特立尼达印度人社群的概念和阅读其他文学作品的经验带到了《桑帕斯先生》中去,我曾无视或误读了那么多东西,当时我只看到一个小镇生活的喜剧、一本流浪汉小说,并在书中神秘的叙事中悠游。

今天,在这个如“紧急状态”一样延绵不绝的雨季里,我在落着雨的午后断断续续地重读《桑帕斯先生》。我在孟买读,俯瞰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以及英国人于一九一一年建造的“印度门”,其凛凛威风让头缠白巾的人群显得渺小;在乏味又暧昧的新德里读,目光穿过饭店积水的网球场,望着锡克族出租车司机在滴着水的树下搭起的营帐;在科塔“环行大楼”的天台读,神游于果园,在芒果树和香蕉树间,看到了为拉吉普特的大公们所绘的小型彩饰中奇花异果的原型,大公们的荣耀现已消失,他们的宏伟城堡现已废弃一空,无可卫护,他们的封地现在只是农田;在前英军驻地、南方的班加罗尔读,扫视阅兵场,它现在已是印军马球队的球场。在政治严峻的“紧急状态”中读《桑帕斯先生》,我从中看到了紧张状态必将降临于印度的预兆,它为挫折和退却(一人一座孤岛)而非独立与行动做了哲学上的准备,现在则分裂成两面,一面是希望得到保全与心安理得的欲望,一面是毁灭的需要。

摘自《印度快报》:

新德里,9月2日……在此间举行的第十三届“国家社会福利顾问委员会”主席及委员就职大会上,甘地夫人强调个人既是印度之力量所在,也是印度之弱点所在。它给了人民内在的力量,但也在个人和社会其他人之间蒙上面纱……甘地夫人说,如果没有观念更新的基本态度,任何社会福利计划都无法成功……“我们必须生活在这个时代。”甘地夫人说,她同时解释说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全盘清除”所有的过去。她说,我们必须了解历史,同时也必须走向未来。

责任与历史这两个概念本来无关,但在印度它们是相互纠缠的。甘地夫人的讲话可以当成《桑帕斯先生》的一篇评注。纳拉扬小说表面上的沉思与嬉笑、无目的性和“俄国味”都转而成了其他的东西,几乎表达了一种隐居哲学体系。这本我当成小说来读的小说也是一篇寓言,它对印度教的平衡观念作了一番经典阐释,此观念在外来文化、外来文学形式、外来语言的冲击中存活了下来,即使对那些新观念来说,它也无害且受欢迎。身份成了“业”的一个方面,自爱被非暴力的理想加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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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字面上理解这个平衡(就像许多学者重点在印度教典籍中探讨的那样)是一回事,而在面对印度现实时深入其中则是另一回事。西欧与美国的嬉皮士们看上去似乎这么做过,但他们实际上并没做到。出于自负和精神厌倦(一种对知识的厌食状态),他们只培养出了道德败坏。他们的安宁很容易就变成惊惶。当石油价格上涨或国内经济动摇,他们打点行装就逃走了。他们投入的只是浅薄的自恋,他们恰恰崩溃于印度教的起点——对混沌深渊的认知,把悲苦当成人之条件来接受。

出于一种被磨损的人性关怀而不是嬉皮士或其他“热爱”印度之人所沉溺的感伤,一种模糊的理解才开始到来。只有在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它才会到来:尽管独立以来做了那么多事,可永远不够,绝望变成了倦怠,行动的思想消退。这种意识我此次在比哈尔邦北部体验到了。比哈尔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印度文化的中心,现在却没有知识分子和领导者。南部是一片干旱、饥饿和洪水,北部则是水源丰沛的绿色土地,满是黄麻(像高芦苇)、水稻和鱼塘。

我去的那个村子里,四户家庭中只有一户有土地,四个孩子中只有一个能上学,四个男人中只有一个有工作。为了得到在工作一天后填肚子的那点钱,这个受雇佣却根本没什么技术的人,使用最简单的工具或者压根没任何工具,去做最简单的农活。童工由于比成人更廉价而往往更受欢迎。于是,在一次没人意识到的人口过剩期间(据村民们说,一九三五年的一次地震令人口剧减,而一九七一年的洪水再次让人口锐减),儿童被自杀性地使用,成了敛财之源,他们八岁之后就能做工,如果年景好,一月有十五卢比,相当于一美元五十美分。

这里一代代更迭很快,人力的新陈代谢轻易得如同他们用草、泥和席子搭窝棚(新时金黄,在风雨中很快就变为灰黑)。残酷已经不具含义,它就是生活本身。人们知道他们生下来是为了做什么。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种姓和位置,每个群体都生活在从远古时代起便划定的各自的区域之内,贱民和拾荒者住在村子尽头。窝棚之上可见一幢布局凌乱的两层砖房,这家人曾经拥有这里全部的土地和劳力,其堂皇已不算是堂皇了,倒像是破败景象的一部分,像是从它曾崛起的地方被击垮。这家人现在丧失了大部分产业,但他们仍作为政治家掌控一方。没有任何改变,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