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们的首领(第3/5页)

贝利·勃克从简易房里出发,泼了一脸盆肥皂水在地上。没到周末他就开始在刮胡子,因为他尊重这位老爷子,老爷子也说新的一代人中间没有变成软骨头的只是少数,贝利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贝利已经是中年人了,但是老爷子把他看成孩子。这会儿,贝利也正急急忙忙往屋子走去。

乔迪和外公到来的时候,这三个人正在院子门前等着他们。

卡尔说:“你好。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哪。”

蒂弗林太太在外公胡子旁边吻了一吻,静静地站在那儿,老人用他宽大的手拍拍她的肩头。贝利庄重地上去握手,在他浅黄色的胡子下面咧着嘴笑。“我替您管马。”贝利说,然后把马车拉走。

外公看着他走开,接着转过身来对着大伙说了几句话,虽然这些话已经说过一百遍:“他是个好孩子。我认识他父亲老骡尾巴勃克。我老是不明白为什么叫他骡尾巴,他只是用骡子运过货罢了。”

蒂弗林太太转过身子,领大家进屋子。“爸爸,你要在这儿待多久?你信上没有提。”

“啊,我不知道。我想住两个星期的样子。想是这么想,可是我从来没有待得像我想的那么久。”

不一会儿,他们在白油布铺的桌子边上落座吃晚饭。桌子上方挂着一盏锡罩灯。外面,大飞蛾轻声撞在餐室窗户外边的玻璃上。

外公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慢慢地嚼着。“我饿了。”他说道,“赶到这儿都把我赶饿了。跟我们当时横跨平原一样。我们每天晚上都饿得这么厉害,都来不及等肉烧熟。我每天晚上可以吃五磅野牛肉。”

“老赶路是不是,”贝利说,“我父亲是给政府赶骡的。我从小就帮他赶。我们两个就能吃一条鹿腿。”

“我认识你父亲,贝利,”外公说,“他是一个好人。他们管他叫骡尾巴勃克。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他只是用骡子驮货。”

“对了,”贝利同意说,“他赶骡。”

外公放下刀和叉,朝桌子周围的人打量了一圈。“我记得有一阵子我们的肉吃光了……”他的声音低得出奇,嗓门呆板,这是故事讲了多遍以后老一套的音调,“没有野牛,没有羚羊,连兔子都没有。打猎的连一匹狼也打不到。这个时候领头的该操心了。我是领头的,两只眼睛张得大大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是这样的,人们开始饿的时候,就会杀车队的公牛吃。你们信吗?我听说有的队把驮货的牲口全吃光了。从中间开始吃起,往两头吃。末了吃领头的一对,然后是拉车的牲口。领头的人就得注意不要出现这类事情。”

不知怎的,一只大飞蛾飞进屋里,围着煤油吊灯打转。贝利站起来,用两只手去拍。卡尔卷起手掌,抓住飞蛾,把它弄死。他走到窗前,把它扔出去。

“我刚才说……”外公又开始了,但是卡尔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好再吃点肉。我们正等着吃布丁呢。”

乔迪看见母亲眼里闪过一阵怒意。外公拿起刀和叉。“好吧,我很饿,”他说,“以后再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吃完晚饭以后,一家人和贝利·勃克到别的房间,坐在火炉前面,乔迪急切地看着外公。他看到了他所熟悉的迹象:满腮胡子的脑袋向前冲着;两只眼睛严厉的神色不见了,只顾好奇地望着炉火;粗大细长的手指交叉着,放在黑裤子的膝头。“我不知道,”他开口道,“我真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那帮爱偷东西的比由忒斯人怎样赶走我们的三十五匹马的。”

“我记得你讲过,”卡尔打断他,“不正是你们进入达荷地区之前的事吗?”

外公忙回头看他女婿。“对了。我想我一定跟你讲过那个故事。”

“好多遍了。”卡尔不留情地说,回避了妻子的目光。但是,他感觉得到两只愤怒的眼睛正瞅着他。他说:“当然,我愿意再听一遍。”

外公回过头去望着炉火。他已经把手指放开了,这会儿又插在一起。乔迪知道外公心里感受如何,他打内里垮了,感到空了。那天下午爸爸不是管他叫“了不起”吗?他要当一当英雄,再去配一配“了不起”这个称号。“给我们讲印第安人的故事。”他轻声说。

外公的眼神又严峻起来。“孩子们总喜欢听印第安人的故事。这是大人的事,可是孩子们喜欢听。好吧,我想想。我说没说过我怎么叫每一辆车拉一块长铁板?”

除了乔迪,没有一个人吭声。乔迪说:“没有。你没说过。”

“好,印第安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总是把车围成一个圈,我们躲在车轮中间打。我当时想,如果每一辆车都带一块铁板,板上有枪孔,那么,车子围成圈的时候,人们就可以把铁板挡在车轮外面,保护自己。这是救命的办法,铁板虽然加重分量,却是划得来的。可是当然啰,大伙不愿意干。没有人这么干过,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费这个事。他们后来也懊悔了。”

乔迪看看母亲,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根本没在听。卡尔用手指摸他大拇指上的老茧。贝利·勃克瞧着一只蜘蛛在墙上爬。

外公的声音又成了老一套的调子了。怎么讲,乔迪事先就知道得清清楚楚。故事单调沉闷地说下去,讲到进攻的时候速度加快一点,讲到受伤的时候语调难受一点,讲到大平原上举行葬礼的时候,就改成哀悼的声音。乔迪一边不声不响地坐着,一边看着他的外公。那双庄严的蓝眼睛里不带感情,看来好像他自己对故事也不大有兴趣。

故事讲完了,大家客客气气地等了一会儿,表示对拓荒者的尊重,然后,贝利·勃克站起身来,伸伸腿,钩紧裤子。“我得睡去了。”他说,接着又对老爷子说,“我屋里有一管旧的牛角火药筒,一根雷管,一支弹丸手枪。我以前给您看过吗?”

外公慢慢地点了点头。“看过。我记得你给我看过,贝利。这叫我想起我领着大伙向西去时的一支手枪。”贝利讲究礼貌,站在一边,等外公把那个小故事讲完之后说了一声“晚安”,然后走了出去。

这时卡尔·蒂弗林想转移话题。“从这儿到蒙特雷一路上情况怎么样?听说旱得很。”

“是旱,”外公说,“赛卡湖没有一滴水。不过比1887年强一些,那时候整个农村旱得像火药似的。我记得61年那一年所有的狼都饿死了。今年我们下了十五英寸[4]的雨。”

“是啊,可是下得太早了。现在下才好。”卡尔的目光转到乔迪身上,“你还不睡觉去?”

乔迪听话,站了起来。“我可以在草堆里打老鼠吗,爸爸?”

“老鼠?哦!当然可以,把它们都杀光。贝利说都没有什么好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