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们的首领(第4/5页)

乔迪暗中同外公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他答应:“我明天会杀得它们一只不留。”

乔迪躺在床上,想到那个印第安人和野牛的世界,那个一去不复返、现在难以想象的世界。他希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个英雄的时代,但是他明白自己不是英雄的材料。现在活着的人中间,可能除了贝利·勃克之外,没有一个配得上去做那一番事业。当年活着的是一代巨人,无所畏惧的人,坚强的人,这种人今天荡然无存。乔迪想到那广阔的原野,想到那像蜈蚣似的爬过的车队。他想到他的外公骑着高头白马,编排着大队人马。巨大的幽灵在他的脑子里行进,他们走出大地,他们不见了。

这时候,他回到了牧场的现实中来。他听见万籁寂静中单调、急疾的声响。他听见外面狗窝里有一条狗在抓跳蚤,听见狗每扑一下肘子拍打地板的声音。接着,风又刮了起来,黑色的柏树吱吱嘎嘎地响,乔迪入睡了。

距叫吃早饭的三角铁响前半个小时,他已经起床了。他经过厨房的时候,母亲正捅炉子,叫火旺一点。“你起得早,”她说,“上哪里去?”

“出去找一根好棍儿。我们今天要去打老鼠。”

“‘我们’指谁?”

“怎么,外公跟我啊。”

“你把他拉了进去。你老是拉别人,生怕自己挨骂。”

“我这就回来,”乔迪说,“我是想准备好棍子再吃早饭。”

他随手关上纱门。外面是清凉、蔚蓝色的清晨。鸟儿在晨曦中忙碌,牧场的猫像蛇似的从山上直窜下来。它们一直在黑暗中抓地鼠,四只猫肚子里虽然已经填满了地鼠,可是还围在后门口,喵喵地叫着,要吃牛奶,一副可怜相。“双树杂种”和“摔跟头”沿着矮树丛边走边嗅,用严肃的态度执行任务,可是乔迪一吹口哨,它们就猛地抬头,摇晃着尾巴,冲到他身边,边扭动着身子边打呵欠。乔迪一本正经地拍拍它们的脑袋,往前走到风吹日晒的废料堆去。他捡了一把旧的扫帚柄,一小块一英寸见方的废木头。他从兜里掏出一条鞋带,把两头松松地系起来,做成一条连枷。他把这个新式武器在空中一挥,打在地上试了试,把狗吓得跳到一边,害怕地吠叫着。

乔迪转身回去,经过牧场房子,朝草堆走去,想看一看屠杀的战场。但是,耐心地坐在后门台阶上的贝利·勃克向他喊道:“你不如回来吧。还有一两分钟就要吃早饭了。”

乔迪折回来,朝房子走去。他把连枷靠在台阶上。“这是赶老鼠用的,”他说,“我敢说它们都养胖了。我敢说它们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发生什么事。”

“它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贝利富于哲理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这一想法把乔迪弄迷糊了。他知道这话是对的。他的想象即刻离开了逮老鼠这件事。这时他母亲走出来,站在后廊上敲打三角铁,于是种种想法都搅在了一起。

他们坐下的时候,外公还没有来。贝利指指他的空位子。“他挺好吧?没生病吧?”

“他穿衣服慢着呢,”蒂弗林太太说,“捋胡子,擦鞋,刷衣服。”

卡尔在玉米粥里放上糖。“率领一支车队、横跨平原的人,穿着如何,一定得非常考究啰。”

蒂弗林太太冲着他叫道:“卡尔,你别这样!请你别这样!”她的语气里威胁多于请求。正是这种威胁的口气把卡尔惹火了。

“那么,我得听多少遍铁板的故事,多少遍三十五匹马的故事?那个时代已经完结了。既然已经完结了,他为什么不把它忘掉?”他越说火气越大,嗓门提得高高的,“他为什么非得说了又说?他穿过大平原,这没错!但现在这件事结束了。谁也不想听了又听。”

进厨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坐在桌子边的四个人一动不动。卡尔把舀粥的调羹放在桌上,用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

这时,厨房门开了,外公走了进来。他的嘴边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斜瞟着眼睛。“早上好。”他说着,坐了下来,看着他的那盆粥。

卡尔不肯收场。“您……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外公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我心里怎么回事,爸爸。我是无意的。我刚才说着玩呢。”

乔迪怯怯地看着他的母亲,看到她正瞧着卡尔,吓得气都没敢出。爸爸说的话真糟糕。爸爸这样子说,是把自己撕成了碎片。对于他来说,收回一个字就够怕人的了,厚着脸皮往回缩更是可怕的事情。

外公的眼睛望着别处。“我想办法叫自己正常一点,”他轻声说,“我不生气。我不在乎你说的话,你说的可能对,我注意这一点。”

“不对,”卡尔说,“我今天早晨感到不舒服。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些话。”

“别觉得抱歉,卡尔。人老了,有时候看事情看不清楚。可能你是对的。横跨平原的时代已经结束。既然已经结束,也许该把它忘掉。”

卡尔站起身来。“我吃饱了。我干活去。你慢慢吃,贝利!”他急忙走出餐室。贝利大口把他剩下的东西吃掉,立刻跟了出去。但是乔迪不能离开他的椅子。

“您不愿意再讲故事了吗?”乔迪问道。

“怎么,我当然愿意讲,不过只能在——我知道人家想听的时候。”

“我想听,外公。”

“啊哟!当然你想听,可你是一个小孩子。这是大人的事,可只有小孩子愿意听。”

乔迪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我在外面等您,外公。我做了一根打老鼠的好棍。”

乔迪在大门口等着,等老爷子出来到门廊上。“咱们这就走,打老鼠去。”乔迪叫道。

“我想我就晒晒太阳吧,乔迪,你打去。”

“您喜欢使棍就把这棍给您。”

“不,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乔迪怏怏地走掉了,朝旧草堆那个方向走去。他尽量去想那些胖乎乎、肉滋滋的老鼠,提高自己的兴致。他用连枷敲着地。狗在他周围又起哄又吠叫,但是他不能去。他回到家里,见外公坐在廊子上,样子又瘦又小,黑黝黝的。

乔迪不去打老鼠了,他走上台阶,坐在外公的脚边。

“已经回来了?你打死老鼠了吗?”

“没有,外公。我过两天再去打。”

早晨的苍蝇嗡嗡地贴近地面飞着,蚂蚁在台阶前面穿来穿去。鼠尾草浓郁的味道传下山来。门廊上的木板让太阳晒得暖暖的。

外公说话的时候乔迪没有意识到。“照我现在的心情,我不该在这儿待着。”他端详了一阵自己那双强壮而又衰老的手,“我好像感觉到当年横跨平原没有什么意思似的。”他的眼睛从山坡上望去,停在一棵枯死了的树枝上一只一动不动的老鹰上。“我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可是我想要告诉大家的不是故事本身。我只知道我讲故事的时候我希望大家有所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