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们的首领

一个星期六下午,牧场工人贝利·勃克把去年剩余的干草耙在一起,一小叉一小叉地扔过铁丝围栏去,让几头多少想吃点的牲口去嚼。高空中的云像是一股股炮轰出来的烟,三月的风把它们吹向东去。你听得到山脊上树丛飕飕地响,但是风一点儿吹不进牧场的丘地上。

小男孩乔迪从屋子里出来,嘴里吃着一大块黄油面包。他看见贝利在耙剩余的干草。乔迪拖着鞋走路,虽然家里告诉过他,这样拖会把鞋上好好的皮拖坏的。乔迪经过黑黑的柏树的时候,一群白鸽从树上飞起来,绕着树转了一圈,又停在树上。一只半大不大的龟板猫从简易房的廊子里跳出来,用僵硬的脚步跑过大路,转了一圈,又跑了回来。乔迪捡起一块石子,想凑凑热闹,可惜太迟了,石子还没有扔出去,猫已经钻进廊子下头了。他把石子扔到柏树上,害得白鸽又在树上旋转了一圈。

乔迪来到用剩了的干草堆边,靠在有刺的铁丝网上。“就剩这些了,是吗?”他问道。

中年工人耙得很仔细,这会儿他停了下来,把叉子往地上一插。他摘掉黑帽,把头发抹抹平。“没受潮的都在这儿了。”他说。他戴上帽子,把两只干燥、皮革似的手放在一起搓了搓。

“老鼠该挺多的吧。”乔迪说。

“多着呢,”贝利说,“净是老鼠。”

“好,等你都弄完了,我叫狗来捉老鼠。”

“行,你可以叫。”贝利·勃克说。他从地面上叉起一叉湿草,往空中扬去。马上有三只老鼠窜出来,又拼命往草底下钻。

乔迪满意地叹了口气。这些胖乎乎、光溜溜、神气活现的老鼠完蛋了。他们在草堆里生活、繁殖了八个月,猫逮不住,夹子夹不到,毒药用不上,乔迪也奈何不了它们。它们安然无恙,得意扬扬,生得多,吃得胖。现在该倒霉了,它们活不到第二天。

贝利抬头看看牧场周围的山顶。“你最好先问问你父亲再去叫狗来。”他建议道。

“好的,他在哪儿?我这就去问他。”

“他吃完饭骑马上山岭牧场去了。马上会回来的。”

乔迪靠着围栏柱子往下滑。“我看他无所谓。”

贝利继续去干活时警告他说:“反正你最好先问问。你知道他这个人。”

乔迪当然知道。在牧场里,不论做什么事,一定要得到他父亲卡尔·蒂弗林亲口答应,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乔迪顺着柱子再往下溜,一直到坐在地上。他抬头看看随风飘去的朵朵小云。“会下雨吗,贝利?”

“可能会下。这风化雨,不过不大。”

“好,我希望等我杀死这些该死的老鼠后再下雨。”他回头望望,看贝利是不是注意到他用了大人赌咒的话。贝利继续干他的活儿,不加评论。

乔迪转过身去,望着山的侧面,那里有一条从山外世界通过来的路。山丘沐浴在三月淡淡的阳光中。鼠尾草丛里开满了银色的蓟花、蓝色的豆花和一些罂粟花。乔迪看到,半山上黑狗“双树杂种”正在挖一只松鼠的洞。它先用爪子扒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把后腿中间的土踢出来。它挖得非常认真,心里却知道从来没有一条狗在洞里挖到过松鼠。

乔迪正观看的时候,黑狗突然挺直身子,从洞里出来,望着山脊那边大路通过来的豁口。乔迪也往那边望去。卡尔·蒂弗林骑着马出现了,背衬着灰白色的天空,接着打路上跑下山来,朝房子的方向骑去。他手上拿着一件白色的东西。

孩子站起身来。“他收到一封信。”乔迪叫道。他向牧场房子小步跑去,因为他父亲可能会大声念信,他想听听。他比父亲先到家,跑进屋去。他听见卡尔吱吱嘎嘎从马鞍上跳下来,在马身上打了一下,叫它到牲口棚去,贝利会卸下鞍子,再放它出来。

乔迪奔进厨房,叫道:“我们有一封信!”

他母亲正在弄豆子,抬头问道:“谁有信?”

“爸爸。我见他拿在手上!”

这时卡尔大步走进厨房,乔迪母亲问道:“卡尔,谁来的信?”

他马上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有信?”

她朝乔迪努一努嘴:“‘了不起’的乔迪说的。”

乔迪感到不自在。

他父亲瞪着他,一副蔑视的样子。“他真是‘了不起’,”卡尔说,“别人的事情他都管,就不管他自己的事。什么事他都插一脚。”

蒂弗林太太可怜他。“这,他没有事情可以忙乎。这封信从哪儿来的?”

卡尔还对乔迪皱着眉头。“他要不小心,我会让他忙乎的。”他拿出一封没有拆开的信,“大概是你父亲来的。”

蒂弗林太太从头上拿下一枚发夹,揭开信封。她噘起嘴唇,看上去很谨慎。乔迪看着她眼睛来回地看信。“他说,”她转述说,“他说他星期六来这里住住。你看,今天就是星期六。这封信准是耽误了。”她看了一看邮戳,“是前天寄出的。应该昨天到。”她疑惑地看看丈夫,接着她气得脸色发黑。“你干吗摆出这副脸色?他又不是常来的。”

卡尔见她发火,就把视线转移开了。多数情况是他待她严厉,可有时候她脾气上来,他拗不过她。

“你怎么回事?”她又问。

他解释的时候用一种道歉的口吻,就像乔迪说话似的。“他就是好说话,”卡尔无力地说道,“老说老说。”

“那,说话又怎么样?你自己也说话。”

“我自然说话。但是你父亲说来说去,就说一件事。”

“印第安人!”乔迪高兴地插嘴道,“印第安人,还有横跨平原!”

卡尔凶横地冲着他喊道:“你出去,了不起先生!现在走吧!出去!”

乔迪可怜巴巴地从后门出去,特意悄悄地关上纱门。他走到厨房窗户那里,他那双窘迫、沮丧的眼睛看到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它的样子很好玩,他蹲下身去,捡在手上翻转过来看。

厨房开着窗户,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乔迪说得很对,”他听见他父亲说,“就是印第安人和横跨平原。马怎么给赶跑那个故事,我听了大约有一千遍了。他就是说啊说啊,说来说去一个样,连一个字都不改。”

蒂弗林太太回答的时候,语气大改,站在窗外的乔迪不禁抬起头来,不去研究手上的石头。她的口气柔和,是解释性的。乔迪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跟语气一样柔和。她轻声说:“卡尔,你这么想一想,那是我父亲这一辈子的一件大事。他领着一支车队横跨平原,到达岸边,他做完这件事,他这一辈子也就完了。这是一件大事,但是不能永远做下去。你看!”她接着说,“他好像生来是为做这件事的,这件事完成之后,他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只剩下回忆这件事,谈论这件事。如果西部还有地方可去,他早就去了。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但是,终于到达了海边。他只得止步,住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