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阿尔文·佩普勒』(第4/7页)

说完这一番慷慨之语,他自己也被深深打动。深褐色的虹膜犹如刚刚冶炼完的矿石——仿佛只要从佩普勒的眼眸落下一滴来就可以在人身上烧穿一个洞。

“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祖克曼说道,“你要为此付出努力。”

“我努力了。”佩普勒勉强地一笑。“我整整用了十年。可以坐下吗?”说着他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空椅子。

“当然可以。”祖克曼说道,同时压制住脑海中无数个反对的理由。

“我从未干过别的事,”佩普勒兴奋地坐在椅子上说道。“在过去十年中,晚上我从没干过别的事。可是我没有天赋,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把书稿寄给了二十二家出版商。我重写了五次,并且雇了南奥兰治哥伦比亚高中(至今仍是一所A级学校)的一位年轻教师,我按小时给她付费,请她帮我纠正语法错误和标点符号。如果没有她事先帮我矫正错误,这本书我是一页都不会提交的,因为这本书太过重要了。但在他们看来,如果你没有天赋的话,你就完了。你可能觉得我是怨怼才这么说,要是我是你,我大概也会这么觉得。但是连和我一起工作的戴蒙德小姐也深有同感:就目前而言,他们看到‘阿尔文·佩普勒’这个名字,就把书扔进废稿堆。我想他们真的只念了我的名字。更有甚者,目前在那些最低级的出版商眼里,我是个大笑柄。”佩普勒慷慨激昂地说着,可他的目光——此时的他恰与桌面持平——却似乎被祖克曼盘中未吃的食物所吸引。“这就是为什么我向你打听代理商和编辑的原因。我希望找到一个这个领域的新人,因为他不会马上对此产生偏见,而且可以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性。”

祖克曼尽管最爱“严肃性”,但他还是不想卷入有关代理商和编辑的讨论。如果一位美国作家能想出一条理由去红色中国寻求庇护,那肯定是他想在自己与这种讨论中间,摆上千万英里的阻隔。

“不是还有音乐剧吗?”祖克曼提醒道。

“一本严肃的书是一回事,而百老汇音乐剧是另一回事。”

又一个祖克曼想立刻逃避的话题。听上去就像是“新学院”(11)里的课程引论。

“如果,”佩普勒轻声说道,“音乐剧能够完成的话。”

祖克曼乐观地说道:“可以的,你不是有一个制片人……”

“是的,但到目前为止它只是一个君子协定。还没有金钱交易,谁也没签署任何协议。这项工作应该要等到他回来之后才开始。那时我们才开始真正的交易。”

“对,那你还是有盼头啊。”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纽约,住在他的地方,将我的话用录音机录下来。这就是我该干的事情。他跟那些出版界的大人物一样,也不愿意读我写的东西。他希望在他回来前,我一直对着录音机说话。而且剔除思想,只要事件本身。唉,要饭的哪能挑三拣四的呢。”

说得好,就这样结束吧。

“但是,”当佩普勒看到祖克曼打算离开时说道,“但是你只吃了半个三明治。”

“来不及了。”祖克曼指着他手表上的时刻说道。“有人在等我。再见。”

“喔,请原谅我,祖克曼先生,对不起。”

“祝你的音乐剧大功告成。”祖克曼俯下身和佩普勒握了一下手。“祝你一切好运。”佩普勒无法掩饰他的失望。他无法掩饰任何事。抑或这是掩饰一切吗?无法分辨啊,这也是祖克曼要离开的另一缘由。

“万分感谢。”然后,他无奈地说道:“瞧,从阳春白雪转到……”

又怎么了?

“如果我吃了你的泡菜,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是在开玩笑吗?是在讽刺吗?

“我受不了这种东西的诱惑,”佩普勒解释道。“童年时遗留下来的习惯。”

“请,”祖克曼说道。“请便。”

“你真的不介意?”

“是的,不介意。”

说话的同时,佩普勒看着祖克曼吃剩的一半三明治。这并不是个玩笑,他真的很想吃。“既然我吃了泡菜,那……”他自嘲地笑道。

“吃吧。为什么不呢?”

“事实上,他们家的冰箱里没有任何食物。一直对着那台录音机讲着那些故事,我感觉饿了。当我晚上醒过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他开始拿着从自动售货机里取来的餐巾纸裹起桌上剩下的那一半三明治。“所有东西都是派送的。”

但是此时祖克曼已经走了。他在收银机处放下五便士,然后就离开了。

祖克曼在列克星顿路等红绿灯时,佩普勒已向西走了两栋楼。“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说啊……”

“别担心,”佩普勒说道,“我不是要让你看我的书,虽然我糊涂……”这个自我认识让祖克曼心里万分舒坦——“但是还没那么疯。难道你能让爱因斯坦来核算银行对账单吗?”

小说家的忧虑并没有因为这阿谀之辞而得到缓解。“佩普勒先生,你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认为这个项目适合像马蒂·帕泰这样的制片人。因为只有他有心于此。我并不想非议这些人,可是,好吧,事情就是这样。我担心的甚至并不是钱。我不想搞砸了——不想再次受骗上当——可是,眼下,就让这钱见鬼去吧。我正犹豫着到底可不可以信任他公正地对待我的人生,对待我这大半辈子在这个国家所经受的一切。”

轻蔑、背叛、屈辱——佩普勒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向祖克曼泄露了他所遭受的一切。

祖克曼在找寻出租车。“这可不好说。”

“可你认识帕泰吧。”

“从没听说过他。”

“马蒂·帕泰。百老汇制片人。”

“没听过。”

“但是……”佩普勒宛如一头角斗场上的巨型动物,头部重重地挨了一棒,晕得东倒西斜,但还未被打瘫在地。他一脸痛苦。“但是——他认识你。他见过你——通过奥谢小姐。当时你们都去了爱尔兰。为她过生日。”

据专栏作家所言,电影明星西泽拉·奥谢和小说家内森·祖克曼已经“出双入对”。但事实上,在银幕外,祖克曼这一生只在大约十天前在谢维茨家共进晚餐时见过她一面。

“呃,顺便问一下,奥谢小姐可好?我希望,”佩普勒此时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可以告诉她——我希望你能替我转告她——在大众的眼里,她是很伟大的一个女人。在我的心目中,她是当今电影界唯一真正的淑女。不论谁说什么,都不能玷污奥谢小姐。我说话当真的。”

“我会告诉她的。”这是最简单的回复。就差没有夺路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