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阿尔文·佩普勒』(第2/7页)

但是,替自己辩护为时已晚。那位女士的无框眼镜后面,施了浓粉的脸上,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透着坚定的信念;她抓住他的胳膊,和他只有可以平射的距离了。“不要!”——她并不年轻,正在努力地大口喘着气——“不要让臭钱侵蚀你,无论你是谁。金钱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过快乐。只有上帝才行。”从卢格尔手枪大小的钱包里,她拿出一张印有耶稣头像的明信片,塞到他的手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只行善事,不做恶事。如果我们说自己没有罪,我们就是在欺骗自己,而真相就不在我们心中了。”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距离投资专家办公室不远的角落的咖啡店里,祖克曼正在慢慢啜饮咖啡,生平第一次读早报上的经济专栏。这时一个满脸微笑的中年妇女向他走过来,告诉他自从读了他在《卡诺夫斯基》中关于性解放的论述,她现在已经不感到那么“拘谨保守”了。祖克曼在洛克菲勒广场的银行里取钱时,那位长发保安悄悄地问他能不能摸一下他的衣服,这样他晚上回家就可以和老婆吹嘘一番了。当他穿过公园时,一个穿着高雅、透出上东区气息的妈妈抱着她的宝宝,牵着一只小狗,跨步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你需要爱,一直都需要。真为你感到遗憾。”在公共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一位老绅士拍拍他的肩膀,带着浓重口音——祖克曼爷爷式的英语——告诉他,他为祖克曼的父母感到多么难过。“你没有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他悲伤地说。“你的生活中应该有更多的东西。但是你忽略了。像是跟谁过不去一样。”最后,当祖克曼回到家的时候,一个高大快活、来自爱迪生联合电气公司的黑人男子等在大厅里读电表。“嘿,你真的都干过书里写的那些事吗?和那些女孩们?你真牛,哥们儿。”这只是一个读表工啊。但是人们不止会读仪表,他们也读了那本书。

祖克曼个子很高,但是没有威尔特·张伯伦那么高。他很瘦,但是也没有圣雄甘地那么瘦。他习惯穿着棕褐色灯芯绒外套、灰色高翻领毛衣和卡其色裤子,打扮得非常干净整洁,但一点也不像鲁维罗萨(2)。与身处雷克雅未克或赫尔辛基不同,一头黑发和高高的鼻子也并没有让他在纽约变得很惹人注目。但是,一星期中有好几天,人们还是认出了他。“这是卡诺夫斯基!”“嘿,卡诺夫斯基,你要小心啊,他们会逮捕你的!”“嘿,要看看我的内裤吗?”一开始,当他听到大街上有人叫他名字的时候,他会挥手招呼,以展现他的彬彬有礼。这是最容易的事情,所以他这么做了。然后,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假装没听见,继续走。再然后,最容易的事情是假装他幻听了,认为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他们错把扮演当成了告解,叫着一个只存在于书里的名字。祖克曼试着把它当成是一种赞美——他成功地让活生生的人们相信卡诺夫斯基也确有其人——可是最后他假装他只是他自己,然后迈着小步快速前行。

日暮时分,他走出新住宅区,来到约克维尔,在第二大道上找到了避难所。在这个地方只有晚报与他为伴,至少当他隔着窗上挂着的萨拉米香肠朝里望时,他是这么以为的。一个年约六十、挂着快滴下来的眼影、脚踏破烂拖鞋的女侍者站在三明治柜台后面,穿着一条雪白的围裙,就像一个巨人,拿着一把切肉刀。已经六点多了。他真想抓起一份三明治就走,七点的时候就可以不在外面游荡了。

“对不起。”

祖克曼从磨得破损的菜单上抬起眼,发现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他的桌旁。其他十多张桌子都空着。陌生人双手拿着一顶帽子,那姿态仿佛他真的干了什么对不起祖克曼的事情。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只是想说声谢谢。”

他是个大块头,虎背熊腰,有着宽厚的肩膀和粗大的脖子。仅有的一缕头发环绕光秃的额头,但却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光滑的脸颊,恳切的深褐色双眼和一个狂妄的鹰钩小鼻。

“谢我?谢什么?”六个星期中祖克曼第一次想到假装自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还不熟练。

他的仰慕者把这视为了谦逊。那双生动的眼睛饱含情感,泪光盈盈。“天哪!谢谢你的一切。你的幽默。你的同情心。你对人性的深刻理解。谢谢你提醒了我们人生的滑稽有趣之处。”

同情?理解?几个小时前,在图书馆里,那个老人还在对他说他为祖克曼的父母感到多么难过。今天是逃不出他们翻来覆去的股掌之间了。

“呃,”祖克曼说,“你太客气了。”

陌生人指了指祖克曼手中的菜单说。“请点菜吧。我无意打扰您。我刚才在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在这个地方看到您。我只是在我离开之前,过来说声谢谢。”

“没关系。”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本人就是纽瓦克人。”

“是吗?”

“土生土长的纽瓦克人。你是四九年出来的,对不对?唉,如今的纽瓦克已经大不一样了。你肯定认不出了。想认都认不出了啊。”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我,我仍然还在那儿拼命苦干。”

祖克曼点点头,招呼女服务员过来。

“我觉得除了当地人,人们不会感激你在为老纽瓦克所做的一切。”

祖克曼点了三明治和茶。他怎么知道我是四九年出来的?我想应该是从《生活》上看到的吧。

他微笑着,等待这位伙计离开,回到河对岸去。

“你就是我们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祖克曼先生。”

祖克曼大笑起来。这完全不是他认为的那样。

“我是当真的。绝非戏言。上天作证。在我的心中,你和斯蒂芬·克莱恩齐名,两位伟大的纽瓦克作家。”

“呃,承蒙你如此夸奖。”

“还有玛丽·梅普斯·道奇,不过无论你多么推崇《银冰鞋》,它终究只是本儿童读物。我得把她排第三位。然后是勒鲁瓦·琼斯(3),毫无疑问排第四。我这么说,一点都没有种族偏见之意,也不是因为最近几年中纽瓦克发生的悲剧,只是因为他写的东西算不上是文学。依我之见,那是彻头彻尾的宣传。在文学上,我们有你和斯蒂芬·克莱恩,在表演上,我们有罗德·斯泰格尔(4)和薇薇安·布莱妮(5),在戏剧中,我们有多尔·沙里(6),在歌唱中,我们有莎拉·沃恩(7),在体育界,我们有吉恩·赫曼斯基(8)和赫伯·库尔布兰特(9)。在未来的岁月我分明看到小孩们去参观纽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