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第5/10页)

“是弗雷德·比彻吗?”弗朗西丝问,看来这个话题是绕不开了,“是弗雷德·比彻撞了……马卡瓦拉家的儿子吗?”她当然知道鲍比的名字,泰德每个孩子的名字她都知道,也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但是她养成了一种习惯,提到他们(也包括泰德)的时候故意用模糊的说法,所以即便是现在,她也说“马卡瓦拉家的儿子”。

“你也不知道吗?”阿德莱德说,“刚才你在哪儿?没在学校?他们不是来把他叫走了吗?”

“听说是这样。”弗朗西丝说。她看到阿德莱德泡了茶,很想喝一杯,但是不敢去碰茶杯或茶壶,因为自己的手在抖。“听说他儿子死了。”弗朗西丝说。

“死的不是他家的,是另外一个,奥黑尔家的儿子。有两个孩子,奥黑尔家的那个当场就死了,太可怕了。马卡瓦拉家的那个也活不了。他们用救护车送他去伦敦了,活不了。”

“唉,唉。”弗朗西丝的母亲说。她坐在桌旁,面前有本打开的书。“唉,唉,想想这个当妈的吧,真可怜。”但阿德莱德这些话她已经听过一遍了。

“不是弗雷德·比彻撞的他们,根本不是。”阿德莱德对弗朗西丝说,口气里很有几分责备的意思,“孩子们把雪橇拴在他车后面,他不知道。他开车路过学校门口时,正赶上孩子们放学出来,他只能减速,慢慢开。那两个孩子一定是在这个时候把雪橇拴到他车上的。然后,他后面有辆车从山上开下来,一打滑就撞上孩子们了。雪橇正好撞到了弗雷德车下面。”

赖特老夫人轻声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意。

“大人们一定警告过他们了,所有孩子都警告过了,可是这帮孩子还是每年都这么干,早晚得出事。太可怕了。”阿德莱德说。她盯着弗朗西丝,似乎想让她有更强烈的反应。“所有看到的人都说,永远都忘不了。弗雷德·比彻在雪地里吐了,就在邮局前。哎呀,那血。”

“真可怕。”弗朗西丝的母亲说。她对这件事情的兴趣已经大减,脑子里可能正想着自己的晚饭呢。大约从下午三点开始,她对晚饭的兴趣就越来越浓。如果像今天这样,弗朗西丝回家晚了,或者下午晚些时候有人顺便来坐坐(觉得她肯定会高兴),她就会越来越不安,担心晚饭要推迟。她会努力控制自己,表现得非常友好,积极回应,极力搜索自己的社交用语,将它们接二连三地抛出,希望客人尽快得到满足,然后告辞。

“你买猪排了吗?”她问弗朗西丝。

弗朗西丝当然忘了。她答应母亲要做面包屑猪排的,但是忘了去肉店。

“我回去买。”

“哦,不用了。”

“出了这事,她心情太沉重了,”阿德莱德说,“昨天晚上我们吃砂锅猪排了。是在烤箱里做的,放了奶油玉米糊,很好吃。”

“嗯,弗朗西丝做的时候放面包屑。”

“哦,我也用面包屑,也不错。有时候想换换口味。我看到奥黑尔家孩子的父亲从殡葬承办人那里回来,他看上去太可怕了,像六十岁的样子。”

“其实对身体健康来说,”弗朗西丝的母亲说,“吃煎蛋卷也是一样的。”

“真的吗?”弗朗西丝说,她实在不想再出去买猪排了。

“哦,当然了。而且还能省配给券。”

“讨厌的配给券!现在他还不能看,该做的工作还没做完。他得选副棺材。”

“哦,好像是这样。”

“嗯,还没收拾好,还在停尸桌上。”

阿德莱德把“停尸桌上”这几个字说得那么重,那么有力,就像把一条湿漉漉的大鱼啪地扔在她们面前一样。阿德莱德有个叔叔是殡葬承办人,在另一个镇上。因为这层关系,她知道一些内部消息,并很有几分得意。当然,她是由事故受害者说起这位叔叔的。她说曾经有个男孩死于事故,没了头皮,她叔叔去理发店,从废纸篓里收集来碎发,掺成自然的颜色,忙了整整一夜,恢复了孩子的容貌。孩子的家人都不敢相信,竟然能这么逼真。在她叔叔那儿,阿德莱德说,殡仪工作就是一门艺术。

弗朗西丝想,一定要把这些告诉泰德。她经常把阿德莱德说的事告诉泰德,然后她自己也记住了。

“当然,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把棺材盖上。”阿德莱德说,又强调了一次这个殡葬承办人是如何比不上她叔叔。“马卡瓦拉家就这一个儿子吗?”她问弗朗西丝。

“我想是的。”

“真替他们难过。他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亲戚。听说那女的连英语都说不太好,是不是?当然,奥黑尔家信天主教,除了这个儿子,他们还有四五个。你知道,虽然孩子已经断气了,牧师还是来为他做了临终祈祷。”

“唉,唉。”弗朗西丝的母亲表示不同意,并不是她对天主教徒有多少敌意,只是表示新教徒之间应有的礼貌而已。

“我不用去参加葬礼吧?”每当需要靠近病人或死人的时候,弗朗西丝母亲的脸上都会出现一种不安和执拗的表情。“他们姓什么?”

“奥黑尔……”

“哦,是的,是天主教徒。”

“还有马卡瓦拉。”

“我不认识他们吧?他们是外国人吗?”

“芬兰人,从北安大略来的。”

“我想也是这样,听着就像外国人。我不用去了。”

弗朗西丝确实得再出去一趟,晚上去图书馆帮母亲借书,每周都得借三本新的。母亲看到一本厚厚的好书就高兴。能读好一阵子了,她会说,就像说一件大衣能穿好一阵子或一床毯子能盖好一阵子一样。实际上,对她来说,书就像暖和、厚实的鸭绒被,她可以盖在身上,舒服地缩在里面。当一本书快看完的时候,或者说被子越来越薄的时候,她就会数数还剩下多少页,然后对弗朗西丝说:“你给我借新的了吗?哦,对了,在那儿,我想起来了。嗯,看完这本还有那本。”

但总有这样的时候,旧的看完了,新的还没借来,这时她就只能等。(幸好,隔不久,比如三四个月,弗朗西丝就可以重新借同一本回来。母亲会重新沉浸其中,甚至会给她讲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某些信息,就像从来没读过一样。)母亲等新书的时候,弗朗西丝会叫她听收音机。她说什么母亲就做什么,从来都是这样,但收音机好像不能给母亲带来安慰。当她没有东西盖的时候(打个比方),她就会走到客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可能是《忠诚的雅各》,可能是《洛娜·杜恩》,然后蜷坐在小凳子上,紧紧地握住,读起来。也有的时候只是拖着脚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除了过门槛外绝不抬高脚。虽然她会紧紧地抓住家具,还是时不时撞到墙,因为没开灯,什么都看不见。至于身体虚弱,那是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走路了。她会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焦躁,一种慢动作般的疯狂,在没有书、食物或安眠药帮助的时候,就可能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