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第4/10页)

泰德和格丽塔在维多利亚医院的候诊室里坐着。泰德注意到一扇彩色玻璃窗上有女王的画像,坏脾气的老寡妇,像个圣人,可是多么叫人失望啊。对手,他想,这是另一家医院里圣约瑟石膏像的对手。那尊石膏像伸出双臂,好像随时会倒在你身上似的。他想告诉弗朗西丝,两个一样坏。每当遇到好笑或令人气愤的事(很多事既好笑又令人气愤,好笑的同时又令人气愤),他都想告诉弗朗西丝。这似乎能给他带来满足,就像给编辑写信可以让一些人感到满足一样。

泰德想给弗朗西丝打个电话,不是要说维多利亚女王的事,现在不行,而是想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她自己在伦敦了。见面的时间他也没来得及说,周三晚上不能见面了。本来想事后再告诉她的,完事以后再说。可是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变了。他不能在这儿给弗朗西丝打电话,因为候诊室里电话的位置太显眼了。

格丽塔说看到一家自助餐厅,或者说看到了餐厅的指示牌。已经九点多了,他们还一口晚饭也没吃。

“你得吃东西。”格丽塔说。不是对泰德说的,而是出于常识随口说出的。此刻她也许想说芬兰语,她和泰德不说芬兰语。泰德小的时候,家里人坚持说英语,但芬兰语他只知道几个词。格丽塔家则恰恰相反。在汉拉蒂镇,没有人和她说芬兰语,这让她很烦恼。电话费是他们家一项主要的奢侈性支出,因为泰德觉得不能反对格丽塔和母亲、姐妹们没完没了地聊天。虽然她们的通话听起来很无聊,但是显然能给格丽塔带来活力。

两个人拿了火腿、奶酪三明治和咖啡,格丽塔还拿了一块葡萄干馅饼。她的手在上面停了一下才拿起来的,也许只是犹豫该拿哪一种,也许是心有愧疚:自己竟然在这个时候吃馅饼,而且是在丈夫面前。他们坐下来以后,泰德想,现在应该离开一下,回候诊室给弗朗西丝打个电话。

格丽塔在虔诚地、也许是满怀希望地吃东西,泰德盯着她宽宽的、苍白的脸和浅色的眼睛。格丽塔吃东西是为了压住自己的恐慌,就像泰德想到维多利亚女王和圣约瑟一样。泰德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他去给弗朗西丝打电话,他的儿子就会死;而不给弗朗西丝打电话,甚至想都不想她,把她驱逐出自己的生活,就会增加鲍比活命的可能,阻止他的死亡。这都是些什么话!迷信。泰德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可是又停不下来,忍不住要这么想。要是更糟呢?要是下一个冒上来的念头就是那样无理的交易该怎么办?信上帝,路德派的上帝,答应回到教会,立刻答应,马上,那样鲍比就不会死。放弃弗朗西丝,永远放弃她,鲍比就不会死。

放弃弗朗西丝。

一边是道德有污点的弗朗西丝,一边是受伤的孩子,可怜的、被压坏了的孩子——这样看问题是多么愚蠢、不公,又是多么省力。鲍比曾睁开眼睛,用眼神向他提出一个天真的请求:保住他十二岁的生命。无辜与堕落,鲍比与弗朗西丝,如此简化的逻辑,多么荒谬!让人挥之不去的胡说八道。

鲍比死了。他的肋骨断了,刺破了一片肺。令医生们不解的是,他居然坚持了这么久。但还是在十二点之前死了。

很久以后,泰德把这些告诉了弗朗西丝。不仅包括他关于女王的愚蠢联想、自助餐厅的那顿饭,还有他本来想给她打电话,后来为什么又没打,以及他关于交易的想象,一切都告诉了她。他跟弗朗西丝说这些并不是坦白什么,而是觉得有意思,说明即使最有理性的人也会故态复萌,奴颜婢膝。泰德没想到这些话会让弗朗西丝不高兴,因为他毕竟做出了完全有利于她的决定。

弗朗西丝一个人在储藏室待了一会儿,穿上衣服,系好扣子,穿上靴子和大衣。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了看那几副骨骼标本。人的骨骼好像比真实的小,而猫的却好像比真实的大,也长。

弗朗西丝离开学校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碰到。她坐进车里,心想为什么要把大衣和靴子从衣帽间拿走,叫人以为自己好像回家了。谁都能看到,她的车还停在这儿。

弗朗西丝开的是一辆旧车,1936年的普利茅斯。她离开汉拉蒂以后,很多人脑子里还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弗朗西丝在熄火的车里忙活着,试了一招又一招(已经迟到了),车子发出咔咔、突突的声音,但就是发动不起来。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下着雪,弗朗西丝没戴帽子,也没围围巾,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努力把原地打转的车开出雪堆,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她很清楚,这辆车只会给人找麻烦,但她还是要和它战斗到底。

最后她真的开出来了,沿着山路往下,向主街开去。她不知道鲍比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泰德出去后,她没听到秘书和他说了些什么。主街上的店铺里都亮起了灯,看起来很温暖的样子。街上有马,也有汽车(马路上的积雪还没有清扫),马和汽车不时吐出或喷出一团团的白气。弗朗西丝觉得,今天街上的人似乎比平时多。他们有的站在外面说话,有的不说话,只是不想散开。一些店主也出来了,雪天里只穿着衬衣,在那儿站着。邮局那一角好像被封起来了,人们看的正是那个方向。

弗朗西丝把车停在五金店后面,跑上长长的户外台阶。那天早上她铲干净了台阶上的冰雪,现在看来还得再铲。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奔向一个藏身之所,但她错了,阿德莱德在。

“弗朗西丝,是你吗?”

弗朗西丝在后厅脱下大衣,检查了一下衬衫上的扣子,把靴子放在橡胶地垫上。

“我正跟奶奶说呢。她一点都不知道,没听到救护车来。”

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筐洗干净的衣服,上面盖着一个用来挡雪的旧枕套。弗朗西丝来到厨房,正要打断阿德莱德的话,但看到那筐衣服,知道自己开不了口了。在她最忙的时候,比如圣诞节或春季演奏会前后,阿德莱德都会过来帮忙,把脏衣服带回家,洗净、熨平、漂白、上浆,然后再给她们送回来。阿德莱德有四个孩子,但总是愿意帮助别人。烘烤食物啦,买东西啦,照顾孩子啦,谁家有困难,她就在谁家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纯粹的慷慨无私,十足的敲诈勒索。

“弗雷德·比彻的车里全是血,”阿德莱德扭头看着弗朗西丝说道,“后备箱开着,里边放着婴儿车,他本来是要给嫂子家送去的。后备箱里全是血,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