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里,叙述的线索中断了

上帝啊,别让我发疯……

亚历山大·普希金(1)

夏园

夏园的小径,平淡、单调地通向这里那里;脸色阴沉的步兵偶尔急急忙忙地穿过这些空间,然后完全消失在无穷尽的空旷之中——五分钟到不了马尔索沃场地。

夏园变得阴郁了。

夏园里的雕塑像都钉上木板,被保护起来了;灰色的木板钉得有一具棺材那么长;棺材四周围尽是一条条小径;这些棺材里装着一尊尊轻巧的女神像和萨堤里(2),以防时间的牙齿在雨、雪、严寒中把它们咬碎,因为时间把一切都放在自己的钢牙上咬;钢牙同样也从容不迫地啃蚀着肉体,心灵,以至石块本身。

随着早已逝去的年代,这个公园荒废了,陈旧了,变小了;人造的石洞损坏了,喷泉不再喷水,夏园里的回廊塌了,游人已经绝迹;公园变小了,它留在一道围栏里了,留在海外头戴假发、身穿绿色束腰带长袍的游客到此赏玩的那道围栏里边了——他们都抽熏黑的烟斗。

彼得亲自培育这个公园,用自己的水壶浇灌稀有树木、含蜜的菊花、薄荷;沙皇从索利卡姆斯克订购来雪松,从坦泽订购来伏牛果树,从瑞士订购来苹果树;渐渐地建造了许多喷泉,它们喷出的水珠子,像一张轻盈的蜘蛛网,撒落在身穿红色无袖上衣、留着弯弯曲曲的卷发的显贵们和插着阿拉伯黑玫瑰、穿着套筒式连衣裙的太太们来回穿行的地面上;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手握黑色镶金拐杖的多棱扶把,在这里伴着自己的夫人来到蓄水池旁边;一只海豹在被太阳晒得滚烫发绿的池水里伸出墨色漆黑的嘴巴;夫人惊讶地啊哟了一声,而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则滑稽地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杖指向那墨色漆黑的丑八怪。

那时候的夏园还要幽深些,占据着马尔索沃场地附近沙皇心爱的林荫地带,种着那种翠绿的小树和合叶草(显然,时间的无情牙齿啃蚀着公园),多孔石垒成的峻峭山洞上,竖着一个印度洋大贝壳砌成的玫瑰色喇叭口;一个女的摘下羽饰帽,贴在喇叭洞口往里瞧——里边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这时,另一些人则在那个神秘的山洞口旁边慢慢喝着果汁消磨时光。

稍后一些时候,暮色中伸出手指的一尊雕塑附近传出笑声、悄悄的谈话声和叹息声,尊贵的宫廷女官们身上的大粒珍珠发出闪闪亮光。春天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常常是这样。暮色深沉了,甜蜜地沉睡的榆树丛中飞来管风琴剧烈的一响,使夜幕突然为之一震;那里发出的亮光忽然间扩大了——绿莹莹的,使人开心;在那边一片绿莹莹的火光中,浑身鲜红的侍从乐师举着角笛,周围回荡着节奏优美的音乐声,它随着微风徐徐传开,残忍地使深受伤害的心灵为之激动;你听见了吗——这些向上高高翘起的角笛的无精打采的哭泣?

那以前有过的一切,现在没有了;夏园的小径现在就这么忧郁地伸延着;彼得的小屋房顶上围着黑压压狂暴的人群;人群的喧哗和杂乱的噼啪声令人难以忍受;黑压压狂暴的人群,忽然像枯枝一样倒散了。

喷过香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裹着件大衣正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他的头埋在皮毛领子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古怪。今天他正打算埋头工作,却给他送来了一张便条——那不熟悉的笔迹约他在夏园相会。署名是“索”。这个神秘的“索”会是谁呢?噢,当然,这“索”——是索菲娅(大概是她换了一种笔迹)。洗了个淋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顺着一条小径走去。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副激动的模样,这些天里,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星期来,康德著作的注释页上已经很容易地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心头产生一股没有体验过的感情在流动——过去他在自己身上曾感觉到过这种朦胧而甜蜜的流动。……不错,好像是静静的,远远的。但自从自己的行为在安琪儿·彼里身上激起莫名的颤抖以来,在他自己身上也出现莫名的颤抖:好像他从自己神秘的内在深处呼唤出无声地撞击的力量,就好像埃俄洛斯的口袋在他自己身上打开了,异邦激动的儿子们带着他乘坐一条呼啸着的长鞭穿过空气飞到一些古怪的国家。难道这种状况只意味着感情风暴的回复?也许——那是爱情?但是,他否定爱情。

他已经清醒过了,在小径上寻找那个身穿黑皮袄、戴着黑皮帽和暖手筒的熟悉的身形,但是连一个人——也没有。不远的一条长板凳那边躺着一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那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忽然从长板凳上站立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就朝他走来。

“您……不认得我了?”

“啊,您好!”

“您好像还没有认出我?对,我是——索洛维约娃。”

“哪能呢,您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是啊,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在长板凳上坐一会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地和她并排坐下来,因为指定他约会的地点正是在这林荫道上。于是,瞧——这不幸的情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考虑,怎么把这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打发走;他东看看西望望,继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形,但还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形。

他们脚下的干燥小径开始落满虫蛀过的黄褐色树叶,一道枯枝织成的暗洞洞的网不透光地伸展在那里,直到银灰色的天边;有时,这暗洞洞的网沙沙作响;有时,这暗洞洞的网开始摇摇晃晃。

“您收到我的便条了吗?”

“什么样的便条?”

“就是一张署名‘索’的便条。”

“怎么,这是您写给我的?”

“对,是的……”

“可是为什么来个‘索’?”

“怎么为什么?要知道,我姓——索洛维约娃……”

全都落空了,而他却,而他——却!莫名的颤抖好像一下子突然消失了。

“我能为您做什么?”

“我……我希望,我想,您是否收到一首署名炽热的灵魂的小诗?”

“不,没有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