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和警长回到警局后,我很快再次遭遇震撼。这震撼让我事后想起哲学和宗教,想起它们给逆境中的人带来的莫大安慰。哲学和宗教似乎能照亮黑暗,赐予人力量,让人承受无法承受的重担。很自然地,我又想到了德塞尔比。他所有的作品——尤其是《金色时光》——都具有一种所谓的疗愈性。它们有一种振奋人心的作用,仿佛烈酒,能悄然恢复精神的体素,使之重新焕发活力。德塞尔比的文章就是这么亲切。迪加尔班捷有个怪论,他说“德塞尔比的文章之美,在于能使人得到安慰,让人相信自己并非天底下最傻的傻子”[27]。但我认为,这是对德塞尔比最迷人的一种特质的夸大。在我看来,其作品的温文雅致非但没有被各种瑕疵玷污,反而得到了升华,更加令人动情,因为他将某些瑕疵视为智识的高标,而非人性的弱点。

德塞尔比认为生活的日常全是幻觉,所以很自然地,他并不太关注生活中的困境,也很少就此提出什么建议。巴西特的书里有一则趣闻[28],或许值得在此转述一遍。德塞尔比在巴顿期间,是当地有名的大学士,这“或许是因为他从不看报纸”。有个小伙子恋爱碰了壁,想不开,心里堵得慌,感觉都快疯了,来向德塞尔比求助。可是,德塞尔比并没开导他,帮他解开心结。相反,他给了小伙子大约五十个命题,让他认真思考。要知道,这些可都是千古难解之谜,相比之下,女人的问题根本就微不足道。那小伙子来的时候就忧心忡忡,结果走的时候,更是坚信在劫难逃,甚至想到了自杀。那天,他还是准点回家吃饭。本来,他是想投河自尽的,幸亏那晚有月亮,潮水已经退到港口外两英里的地方。半年后,他被判劳改监禁六个月,被控的罪名多达十八项,包括偷窃和多次破坏铁路设施。这都是听从大学士建议的后果。

然而,如上所述,如果你能客观看待,就会发现德塞尔比的作品其实很有营养。在《图鉴入门》[29]一书中,他正面提到了丧亲、衰老、爱情、原罪、死亡等人生问题。诚然,每个问题都只写了六七行,但那是因为他坚信这些都是“非必要”的问题。[30]这说法或许有些惊人,却其来有自。因为他发现地球根本就不是球体,而是“形似香肠”。

对于这一观点,不少评论家都坦率地表示怀疑,认为它语焉不详,不足为信。但德塞尔比本人却是很严肃的,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他的思路并无特别之处:首先指出现有概念本身存在的谬误,然后不动声色地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理论,用以替代他自称已经摧毁的旧理论。

他说,你站在假定为球形的地表,前后左右分别是四个主要的方位,即东、南、西、北。可是,你只要稍稍想一想,就会发现真正的方位其实只有两个,因为对于球体,所谓的南和北是毫无意义的;南和北只能代表一个方向。至于东和西,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不论往哪个“方向”,你都能到达南北轴线上的任何一点。不同的只是时间、距离这些外部因素,而这些也已经被证明都是幻觉。所以说,南北其实是一个方向,东西亦然;四大方位其实只是两个。德塞尔比说,由此可以推论,[31]在更深层次上,这里必定还存在一个类似的谬误;真正的方向可能只有一个,因为你在球体上移动,不管朝哪个方向,最终都能返回原点。

根据这一结论,他认定“地球的外形类似香肠”。这是何等有创见的想法。他认为,我们之所以认为地球是球体,是因为人在不断朝某个已知的方向走(当然也可以往任何方向自由移动),而这个方向正是地球的圆周,即香肠形地球的外围。假如多方位的存在果真是错误的观念,那么,地球是球体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德塞尔比把人在地球上的处境比作走钢丝:他必须一直走,不然就会摔下来,粉身碎骨,尽管他其实是完全自由的。像这样,在固定轨道内移动,时间一久,便会造成根深蒂固的幻觉,即通常所谓的“人生”,伴随着无数局限、困苦与不测的人生。德塞尔比说,假如人类能在香肠的“主轴”外找到“第二方向”,那么,一个全新的感官与经验的世界就会为之打开。不可思议的新维度将会取代既有的秩序,“单向度”生存的多重“非必要条件”将不复存在。

当然,德塞尔比并未说明究竟要如何发现这个新方向。他告诫我们,在罗盘上再怎么细微地切分,也不可能测量出来;同样,乱枪打鸟的做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他怀疑,人类也许并不“适合”涉足这个“纵向的天国”,而且似乎在暗示,发现新方向的那一刻,死神也就离我们不远了。诚如巴西特所言,这固然给该理论赋予了浓厚的色彩,但同时也表明,德塞尔比只是以隐晦、学究的方式说出了众所周知的事实。

和往常一样,有证据表明,德塞尔比私下曾就此做过一些实验。他似乎认为,重力是看管人类的“狱吏”,它将人限制在蒙昧的单向度上,而终极的自由却存在于某个向上的维度。他曾经把飞行当作解决问题的对策,可是没有成功,然后又花费数周时间,设计出某种“用水银和电线驱动”的“气压泵”,希望以此消除地球上广大地区的重力影响。不过,幸亏实验似乎并未取得预期的效果,所以当地人民及其动产才幸免于难。德塞尔比一直致力于类似的实验,直到最后,因为要研发神奇水箱[32]才彻底罢手。

话说我和普拉克警长回到那间有着白墙的值班室,才过了大概两分钟,就觉得已经无地自容。这时候,真恨不得有块路牌,告诉我香肠的“主轴”在哪儿,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我们两脚还没踏进门,就发觉值班室里来了客人。那人胸前一整排的彩条,看来官衔不小,但身上倒是穿着普通警员的蓝制服,帽檐上有块特别的徽章,闪闪发亮,显示着他的地位。这人圆滚滚、胖墩墩的,四肢极其短小,一道浓密的胡须透着自傲与狠劲。警长见了他,一脸惊愕,赶忙行了个军礼。

“奥戈尔基督察!”他说。

“正常上班时间,怎么不见人影啊?”督察训斥道。

那骂声非常严厉,就像用砂纸摩擦着硬纸板。听得出来,他很不高兴,很不满意。

“我刚出去了一趟,”警长恭敬地回道,“有紧急任务,事关重大。”

“两小时前,有人在路边沟渠上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名叫马瑟斯,腹部被刀子或利器划开了。这你知道吗?”

我一听这话,差点被吓个半死,感觉就像有人拿烧烫的火钳往你脸上戳。我看看警长,又看看督察,吓得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