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有可能。”警长说,“你把手伸到下面去,随便摸一下,看看那里除了树本身的空虚,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吉尔黑尼俯卧在草地上,面前是一株黑刺李的残根。他用强健的双手摸索隐蔽的根部,一边使劲,一边喘着粗气。片刻之后,他找出了一盏车灯和一个车铃,然后站起身,偷偷把东西塞进了表袋。

“干得好,有条不紊。”警长说,“这表明坚持不懈有多重要。凭借这条线索,我们一定能找到自行车。”

“算我多嘴,”我很礼貌地说,“引领我们找到这棵树的智慧,国民小学里根本学不到啊。”

“我的车已经不是头回被偷了。”吉尔黑尼说。

“想当年,我上小学那会儿,”警长说,“有一半的老师唾沫里带病菌。病菌数量之多,足够让俄国的人口减少一成。那些老师光用眼睛,就能叫一整片庄稼枯死。可是,他们照样走来走去。如今这现象已彻底消灭,人人都得接受强制检查,质量还行的就往里面塞铁,质量太差的,就用割电线的钳子把它拔出来。”

“这一半是因为骑车时忘了闭嘴。”吉尔黑尼说。

“现在,”警长说,“你在开卷书店经常能看见一群学童,个个都有一口好牙,还有郡议会免费制作颁发的未成年人专属车牌。”

“都爬到一半了,所以只能咬牙继续向上。”吉尔黑尼说,“这是最最糟糕的,会磨损牙齿最好的部分,还会间接导致肝硬化。”

“在俄国,”警长说,“他们用废旧的钢琴键给老奶牛做假牙。不过,那地方很荒凉,人也不怎么开化,买个轮胎得花一大笔钱。”

此刻,我们正走在一片栽满不老树的乡野里,时间永远停在了傍晚五点。这是大千世界里一个温柔的角落,没有侦查、审判、裁决,没有争吵、辩论,心境是那么平和。这里的动物顶多只有大拇指那么大,这里的声响比警长的鼻息还微弱。这是一种独特的音乐,像烟囱里吹拂的风。一片苍翠围绕在我们四周,幼嫩的蕨草铺成了一块块地毯,修长、碧绿的茎叶穿梭其间,冒失的灌木不时探出头来,然而一切仍是那么优雅。也不知在这里走了多久,反正最后大家都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警长手指着草窠上的某一点。

“也许是这里,也许不是。”他说,“我们只能试试看,因为坚持才有收获,有需要才会有创造。”

没多久,吉尔黑尼就在草窠里找到了他的自行车。他拔光轮辐里的荆棘,伸出一只通红的手,轻轻抚摩着轮胎,接着又仔细把车擦了一遍。然后,我们三人一声不吭,重又回到大路上。吉尔黑尼把脚搁在踏板上,表明他要回家了。

“临走前再问个问题,”他跟警长说,“你觉得木头车圈怎么样?”

“这发明了不起,”警长说,“弹性更强,往白气胎上套也更容易。”

“木制车圈,”吉尔黑尼慢吞吞地说,“可是杀人的陷阱啊,天一潮就膨胀。我知道有人就是这么死的。”

可是,我们还没仔细听他要说些什么,吉尔黑尼就已经骑得老远了。他一个劲往前冲,越骑越快,背后扬起一阵风,把上衣的后开衩吹了起来。

“这家伙真怪。”我放肆地说。

“人倒是挺不错,”警长说,“帮了很大的忙,就是话太多。”

于是,我和警长抽着烟,迈开大步往回走。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的味道。回头想想,幸亏有这条马路,把我们一直带回警局,要不然,我们早就在田间、沼地里迷路了。警长使劲嘬着烟蒂,默不作声,眉头上落着一道黑影,就像戴着顶帽子。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转身向我。

“郡议会要受重罚了。”他说。

我没懂他的意思,但还是表示了赞同。

“有件事,”我说,“让我伤透了脑筋,又让我很好奇。我说的是自行车。侦查任务完成得这么顺利,这是我前所未闻的。我们不仅找回了自行车,还发现了全部线索。这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时我都不敢多想,就怕想了还不敢相信。身为警察,你的成功秘诀是什么?”

警长一听这话,顿时哈哈大笑。他看我这么天真,忙不迭地摇摇头。

“这很简单。”他说。

“怎么个简单法?”

“就算没那些线索,我照样能找到车。”

“这听来并不简单啊。”我回道,“莫非你早知道车在哪儿?”

“对。”

“这怎么可能?”

“因为车就是我藏的。”

“车是你偷的?”

“没错。”

“打气筒和其他线索呢?”

“也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为什么?”

他半晌没有答话,只顾着和我并肩往前走,目视前方,步伐矫健。

“郡议会才是罪魁祸首。”过了好久,他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没有接茬,心想只要我不插嘴,他肯定会把郡议会痛骂一顿。很快,他又转身跟我说起话来,表情十分严肃。

“想到过或者听说过原子论吗?”他问。

“没有。”我回道。

他神秘兮兮地把嘴凑近我的耳朵。

“告诉你吧,原子论正在这个教区起作用。”他幽幽地说,“是不是觉得很惊讶?”

“是挺惊讶。”

“它正在造成巨大的破坏。”警长继续道,“这里有一半人都感染了,症状比得天花还严重。”

我感觉我该说几句了。

“这种事该让门诊医生或者小学老师来处理,对吧?”我说,“要不然,一家之主也可以管,你说呢?”

“这些人,”警长说,“统统归郡议会管。”

他继续往前走,忧心忡忡的样子,看来这问题真的很让他发愁。

“我不懂什么原子论。”我直言道。

“很多人差不多都被原子论给毁了,”警长说,“迈克尔·吉尔黑尼就是其中一个。他现在近一半已经变成自行车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太吓人了。”我说。

“算起来,”警长说,“他今年也快六十了。如果他还是他的话,那么这三十五年来,他应该一直在骑车翻越崎岖的锚地,骑车上山下山,冬天遇上道路损坏、变形,就把车骑到很深的沟渠里。每个钟点他都有设定的目的地,然后隔一小时再返回。每周一他的车都会被偷,要不然,他早就已经在半路上了。”

“半路上?去哪儿的半路上?”

“在变成自行车这条路上。”警长说。

“你的话太深奥,”我说,“我一句都听不懂。”

“你小时候没学过原子论?”警长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学过。”我回道。

“那你可吃大亏咯。”他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跟你说个大概。原子论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自身的微粒构成。这些微粒飞来飞去,有同心圆,有弧形,有线段,总之形状各异,不计其数。微粒永远不会静止。它们横冲直撞,飞走了又飞回来,一刻不停。这些迷你绅士就叫‘原子’。能听懂吗?”